他轻轻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怕不怕?”
姜予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怕。
怕到不能再害怕。
一日复一日,她枕下放着他给的匕首,连梦中都是晏康城破火光冲天的场景。到最后,她甚至都麻木了。
良久无声,连他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姜予辞等了片刻,不禁诧异地抬起头来。
——然后撞进了他的眼中。
燕华生得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
睫羽浓密,眼睛细长,眸若点漆,眼尾轻轻巧巧地向上一挑,便如同一把小钩子一般,钩到了人心里。
而此时此刻,这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瑞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何时,二人已是挨得很近,近得姜予辞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在燕华眼中的倒影。
那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灯摇影,红裙乌发,温柔得像是沉淀了三十载的旧月色。
他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不起。”
极尽诚恳。
而后他倾身。
温热柔软的唇相缠,呼吸与浮动的暗香纠缠。
四下无声,桌案上小巧的香炉也仿佛在静悄悄地打瞌睡,吐出一段模糊缥缈的烟雾。红烛灯影随风轻轻晃动了两下,连枝烛灯后那半掩的轩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于深蓝天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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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南绍被退,接下来该做的,自然就是清算和论功。
升迁得赏之人如何欢天喜地暂且不提,那些流放抄家斩首者无不放声痛哭,悲痛欲绝。而这其中受罚最严重的,当属豫王及其党羽。
今上先是拿出了豫王通敌叛国的证据,一条条一样样,清楚分明得容不得半分辩驳。随后的,便是对豫王党羽的清算。
冬月廿七,有证指王太后与豫王勾结,上震怒,然感太后养恩,念其所为尚少,终下旨禁于慈宁宫,永世不得出。
十二月半的时候,豫王被押送回京,斩首示众。
广安宫中一片沉默。
姜予辞坐在上首,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盏,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下方的楚止水。
她的衣饰簪发都齐整得体,妆容却早已被泪水弄得凌乱不堪,神情呆呆的,像是沉在什么梦里。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
楚止水发怔地想着。
……燕寻,就要以叛国罪被处死了。
连带着他的母族妻族,却不包括她。
她因通报有功,还有姜予辞的求情,得以被废为庶人,保全性命。
可那如何能够呢?
家族亡尽,无处可归。从前那么多的欢声笑语,撒娇痴缠,从此都随着那一块“楚府”牌匾的跌落摔裂而消散在了烟尘里。
还有燕寻的丧命。
他死了,她独活,漫长的生命和无边的寂寞,还有抑制不住的思念和悲痛,她如何能忍受呢?
哪怕他对她并不好。
哪怕她对他已经渐渐失望。
哪怕……他不爱她。
更何况,她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通报有功?她分明早有察觉,却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硬生生拖到最后才来通报。到了最后,什么用处都没了。
晏康城还险些城破。
她这一生,当真是可悲得像个笑话。
楚止水抿了抿唇,忽地起身跪倒在姜予辞身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行了大礼。
她的声音还在发着抖:“娘娘。”
“妾自请三日后与燕寻、楚氏一族同斩。”
姜予辞手中的杯盏险些跌落。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止水——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要一同受刑?”
楚止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好意。”
“你……真的决定了?”姜予辞微微蹙起眉。
“家人和夫君都没了,妾一个人独活于世,也没多大意思。”
姜予辞心里,忽然被那句“独活一世”触得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能理解。
沉默良久,她微微颔首:“若你意已决,我会去向陛下请愿。”
楚止水再度拜下去,姿态恭敬,举止间是楚氏嫡女该有的的优雅风范:“娘娘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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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止水走出宫门的时候,一眼就看了等在旁边的江澈。
蓝衫长剑,神情清冷,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忽然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楚止水说不上来,只感觉仿佛是他整个人都忽地鲜活了起来。
江澈迎上来,“姑娘”二字尚未出口,楚止水的开口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江澈。”
暮色昏黄,映在宫城的红墙上,温柔得像是一段旧日的时光。她注视着他,微微笑着,风拂起她的碎发,她看上去竟是江澈从未见过的温软模样:“江澈,三日后……我要和他们同赴刑场。”
江澈一瞬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十二月的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哪怕有这一抹夕阳余晖,也没有多少作用。
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张口,却喃喃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野草与花儿一同在风中颤动。
楚止水歪了歪头,又对他笑了一下:“之后你想去做什么,自去吧。”
江澈本是楚府护卫,不过因后来救她有功,她便放了他自行离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仍执意要守在她身边。如今楚止水倒是要庆幸,当初她已放了他。
这样这次的连诛便诛不到他头上去。
她朝前走去。
如今豫王楚宅皆已成往事,自然也没有了车马。
江澈一时间还怔在原地,只能失神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走进遥远天边那一团绚烂的霞光里。
她的身影是他的眼眸中渐渐变小。
江澈注视着她的背影,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昔年初见时那身量尚小的女孩。
彼时的她眼眸清澈,举手投足间自有晋安楚氏嫡系长房长女的高华气度。
而他虔诚地俯在她重重叠叠的繁丽裙摆之下,像是在敬叩神灵:“在下愿以微命相护,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腊月十九,废王燕寻及其党羽斩首示众。
同日,江澈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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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七年,春。
宫城中一派自在景象。
陛下年前终于攻下大秦国都,班师回朝,两年前又接受了从前的南绍皇帝姜珏的献地,如今一统天下,除去那些留恋故土的遗民,旁人无不赞一句陛下的万世功业。连带着宫城中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颇觉得与有荣焉。
春日园中桃花烂漫,燕华坐于花树下,拿着一支笔细细地为姜予辞描下眉间一朵五瓣莲。
细眉瓷肤,中描朱砂,最后一笔小心地勾勒完,燕华忽然在姜予辞眉间落下一吻。
“呀!干嘛呀!”姜予辞忙不迭地推开燕华,小小白了他一眼,身后的拣枝连忙忍着笑递上一面镜子。
镜中女子容貌清艳,眉间的五瓣莲却是晕开了一抹浅淡的红,姜予辞气得猛地一抬头,却正好撞见燕华的这副模样。
眉目如画的青年本就生得唇红齿白,面若好女,现下薄唇上一点红,更是犹如春水染霞,摇光动影。
姜予辞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燕华轻轻“嘁”了一声,多少也想明白了,接过徐智诚递上的帕子,抹去了唇上那抹艳色。随后转身拿着笔按住了转身欲躲的姜予辞,神色诚恳:“再来!我保证不会再作弄你了!”
风吹花树,满地落红。满园的笑闹声里,天光明朗,双燕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