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她闭了闭眼。
她做的是对的吗?
她想起那年满树合欢下芝兰玉树的少年,撩袍俯身,新雪一般干净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一只娇软的猫儿,明亮的阳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上,勾勒出薄唇边温雅的笑意。而后他抬起长睫,日光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点漆一般的眸子里,流光宛转。
“姑娘?”
带点诧异的清澈声音,如同深山间碧竹中泠泠清泉。
可……他背叛了北昭。
这个念头浮上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把重锤猛地击打下来,把那副美好的幻境敲打得四五分/裂,也打得楚止水心里沉甸甸地疼。
姜予辞神色微动。
拣枝连忙上前接过楚止水手中的东西,检查无碍后方才递给了姜予辞。
姜予辞拿过那沓纸,却没有看,只深深凝望了楚止水一眼。
一眼,只需一眼,她就能看出来,楚止水没有撒谎。
她的那般神情,肃穆而绝望,诚恳而悲戚,像是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本宫知道了。”她低低道,“你起来吧。”
楚止水却没有起身。
她长长俯拜下去,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她的声音已经不再干涩,而是如同平常一样,如同姜予辞梦境中、现实中遇到的那个骄傲张扬的豫王妃一样:
“夫妻一体,豫王妃燕楚氏未能劝阻夫君作乱,致使二国进攻,陷北昭于危难之中,酿成大祸,愿同受刑罚。”
——满室喧闹里,耳边是不尽的祝福与欢笑,听得她也悄悄咬了唇,甜蜜又带点儿小得意地笑起来。而下一秒,大红盖头却被猝不及防地挑开。
她惊得猛然抬眼,红衣广袖的燕寻手拿一杆小金秤站在她面前,玉雕一般的眉眼盛满了笑意,温柔地唤她:“娘子。”
龙凤呈祥,烛灯摇影,照亮了大红喜被上的百子千孙图。她有些羞,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被褥,摸到了下头有些硬的花生与红枣。
这,这可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呀。
……那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唤她。
而今她拜倒在她从前万分厌恶的姜予辞面前,眉眼平和,神情淡然。
她说,夫妻一体。
夫妻。
第62章 城下
豫王妃自进宫一趟后, 便被禁足在了王府里头。消息瞒得紧, 除去豫王妃的几个亲信惊诧了一番, 旁人竟然也不大知道这件事, 哪怕是豫王府上的下人——左右豫王妃从前也不爱出门,只喜欢宅在府里,一心守着豫王殿下。
天地四方, 窗上的雕花格子线条精致流畅。楚止水静静地坐在窗前的小榻上, 看着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 很快便消失在辽远的天穹之下,再也看不见了。
她忽然有些恍惚。
自嫁给燕寻后,她有多久没有真正地出过门了?
一开始是她满心欢喜地守在府上,为他料理家务, 盼他每每回来, 便有温茶宽袍可用,花径雀鸣可赏。而到了后来, 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和那些接触过燕寻的女子斗智斗勇上——一个个的, 都想和她争燕寻, 也不看看自个儿的模样身份。
这样的日子过了太久太久, 久到如今她猛然抬头, 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到外头熙攘的街市上去,在茶馆里坐下,点一盘子奶豆腐,慢慢悠悠地听说书人讲那从前的故事了。
楚止水自嘲似地一笑。
她垂首拨弄了一下手中的针线,眼里浮现出几许怅惘。
从前做女儿家的时候, 她最厌烦这些不过,却被娘亲强压着学。记忆里娘亲一手拿着撑子一手执针,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做不好绣活儿,可是要被婆家嫌弃的!你看到时候我还救不救得了你。”
娘亲说得疾言厉色,眼中却带着无奈的温柔。只可惜她当时不曾发觉,只顾着心惊肉跳地盯着娘亲手中上下飞舞的银针,生怕一个失手,那针就戳到了自个儿身上来……
后来楚止水为王皇后和燕寻绣了那么多东西,一针一针又一针,躲着阳光避着火盆,绣得她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做出来的东西只怕让娘亲看了,还要疑心这根本不是她的手笔。
可却全都被人束之高阁。
渐渐地她也不再做,只和从前一般去做些自己喜欢的那些舞刀弄枪的事儿。但是却不知为何,她心里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快慰。
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
楚止水轻轻放下手中的绣花针。
-
虽然楚止水来报,虽然之前便有有识之士提出南绍大秦似乎掌握了边关布防图,但……
到底是晚了。
大秦北昭的边境有燕华御驾亲征,边防布置自然也有所转变,一时间战况也胶着了。然而在北昭与南绍的交界处,情势却大不相同。
便是燕华也不曾想到,豫王的大部分势力竟然都盘踞于此处。步步相邀,终成引狼入室之势。哪怕他在接到姜予辞的信之后多用了些心眼,终于发现疑点,并在层层探查之后下达了命令——
可两处边境,到底是一国的两端。
使者快马加鞭,一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良驹宝马。一串串汗水自马背上滚落下来,没入身后的黄土地里,转眼间就被蒸发殆尽。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七月初二,南绍大军兵临晏康城下。
风刮得烈。
北地总是这样,又或许只是晏康城是这样。反正在姜予辞的记忆里,她时常能看到狂风呼啸不止。
而此刻这样的狂风就“呼”地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也吹得下头她曾十分熟悉的“绍”字大旗猎猎作响。
大军压城,铁甲森然,寒光流动。
时序入秋,天际是一片苍凉的白,远处是暗沉沉有如墨色的青山,像是巨兽于这广袤大地之上沉眠。
她是南绍的公主,下方是南绍的大军。双方沉默地对峙着,场面却无端端显得有几分荒诞和可笑。
韩子儒一身铁甲坐于马背上,抬首向城墙上看去。
天光黯淡。
姜予辞穿着一身红衣白裳,肤色白皙而乌发如墨,明丽的色彩相互碰撞,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灿烂。
她衣裙上的刺绣精致繁复,栩栩如生的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交颈翱游于云海间;而她的发上以金钗流苏饰之,垂于修长的肩颈之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雍容。
城墙高大,他看不清她的五官神情,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般沉静却又高高在上的姿态气度,与他记忆中那个甜美爱娇的小公主完全不同。
北昭皇后。
……却也,让他更加着迷。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看了多久——或许他甚至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只要姜予辞也一直站在城墙上,身边没有那个惹人厌恶的身影。
只要这样,他便是看到地老天荒也没有什么。
但他终是开了口。
——他也知道,这样的幻想,只是幻想而已。
那个曾经熟悉,而如今已然有几分陌生了的声音自城墙下方遥遥传来:“清宁公主,您莫非是真的要护着这北昭百姓?”
“您可还记得,您是我南绍的大公主,自幼受南绍百姓供养。如今您怎么忍心弃这些曾守卫过您、供养过您的将士于不顾,任由北昭的铁骑踏过他们的尸体!”
韩子儒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连他身后的将士一时都有些骚动,似乎是被韩子儒这话激起了愤慨之情。
姜予辞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面上,终于浮起了那么一笑意。
讥讽的、不屑的、轻蔑的。
韩子儒当真是玩的好一手倒打一耙。
她轻轻瞥了一眼下方领头那人,铁甲加身,手中长枪寒光铮然,似乎抬手间便可轻易取人性命。
是了,韩家枪法十八式,他一招一式地给她演过,的的确确是套好功夫。
姜予辞收回视线,不愿再看他。只要一想到韩子儒囚禁了她的父母兄长,她便连瞥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韩将军何出此言?本宫是南绍的公主不假,可同时也是北昭的皇后,是这数以万计的臣民之母。南绍是供养了本宫十五年,难道北昭就没有供养过本宫吗?”
顿了顿,她话语中的讥讽意味愈发浓重:“更何况,如今的南绍,还是我姜氏的天下吗?”
四下一时寂寂无声,唯有风沉默地刮过荒野与战旗。
姜予辞平静地目视前方。这里是晏康城南面的昌平门,隔着远山千层,该是她记忆中烟柳画桥的南绍。
“我会护南绍不破,也不会任由北昭被侵。”
她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却重若千钧。
这是她的承诺。
时间越久,看到的东西越多,学到的东西越多,姜予辞便越来越更深刻地感受到,姜家是真的不适合统治南绍了。或许许以封地金银,任由他们去做个闲散富贵人,才是最好的归宿。
燕华远赴边疆,与大秦军队奋力厮杀。而她留守宫中,便该为他护住这后方的一份安宁。
……姜予辞的手,沉默地攥紧了袖子里的半块虎符。
回忆里是燕华的细细吩咐,长衣拂过雕花缀玉的香炉,缭乱了空中盘旋的烟云,也沾染了点点安宁的气息。他将冰凉的虎符放进她掌心,指尖相碰,一触即分,而他的声音也是温和的,让人安宁的:“自金水县之后,我便开始指导你这些权谋心计,兵家之法。此番南绍大秦来势汹汹,豫王又有叛国之嫌,纵使北昭兵勇,也到了存亡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