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年轻时候好烈马,爱美人。如今年纪大了,依然喜欢相貌好的。
他目中带着欣赏之意,看了会儿面前的一对璧人,糟糕的心情转好了许多,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问道,“老五,伤势如何了?”
周淮恭谨回道,“没有伤到筋骨,皮肉已经开始愈合,应该年底前便会痊愈。”
皇帝看了眼他身后跪倒的洛臻,脸上带了笑意,故意揶揄道,“在猎场误伤了你的洛侍读,可曾乖乖听朕的谕令,入你的祁王府随侍左右,替我儿叠被铺床?”
周淮的脸上果然现出少年羞涩神色,低声埋怨道,“父皇取笑儿臣。”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这才问起了下午祁王府之事。
周淮早有准备,只说唤了几个同窗过府温书,温到一半,三哥带着众多同窗来访,人多手杂,不慎打翻了胡椒水,泼到了文小舅,被四姐误会了,三言两语大事化小,将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文皇后冷笑一声,道,“听祁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我家阿旭只是被水泼湿了衣服似的。祁王是没见着你文小舅的眼睛罢?就是你身边这位,一杯不知混了多少脏东西的胡椒水泼过去,阿旭的左眼差点便瞎了。”
周淮露出惊讶的神色,“有这么严重?明日儿臣便过府探望文小舅去。下午儿臣见洛臻失手打翻了竹筒,泼湿了文小舅的衣裳,可能有几滴脏水溅到了脸上罢,眼睛是有些发红。儿臣原以为男子汉大丈夫,揉一揉也就好了……”
文皇后愤怒地一拍桌案,“几滴脏水?阿晴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整筒子脏水都泼上去了——”
“好了好了。”皇帝听得不耐烦起来,“管他是几滴还是整筒,不就是点脏水入了眼睛?也唤御医给他看过了。老五没说错,男子汉大丈夫连几滴脏水都受不住,如何上得战场,替朕征战四方?皇后,你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眼界宜放大气些,无需整天婆婆妈妈的揪着这些小事不放!”
皇帝发了话,文皇后只能憋着气退让一步,”阿旭的事先不提,等他好了些,我自问他去。敢问祁王,敬端公主是你延请过府的罢?她当众说出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待孤日后登基,必倾颍川国力,四海击杀之’,这句话可是你四姐亲耳听到的。一国储君,杀气腾腾的,本宫听了也后怕不已——她是要倾颍川全国之力杀谁呢。”
皇帝原本要喝茶,听到这里,也放下了茶盏,等周淮回话。
周淮笑了。
“母后怎么同个醉鬼较起真来了。”他面上带着温文的笑意,躬身回禀道,“敬端公主当日喝多了几杯。儿臣事后问了洛臻,才得知敬端公主有个毛病,醉酒后喜欢胡言乱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当不得真的。”
文皇后自然不会被几句话轻易遮掩过去。
“祁王说她喝多了,但本宫听她说话,哪里像是喝多了。”
当着皇帝的面前,她复述了一遍宣芷的原话,”谁敢辱我颍川洛氏的承祧嫡女,孤的肱骨之臣,待孤日后登基,必倾颍川国力,四海击杀之”云云,擦着发红的眼角反问,“敬端说的话,句句条理分明,言之凿凿,敢问祁王,究竟从哪里看出她是酒醉后胡言乱语了?在本宫听来,乃是出自肺腑,字字诛心哪。”
周淮身边,一直跪着未起的洛臻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文皇后顿时恼怒起来,厉声喝道,“大胆!你笑什么!”
洛臻敛了笑容,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周淮以衣袖挡着手,警示地轻轻捏了她的肩头一下。
她醒悟过来,又低下头去,目光不与帝后直视,按宫里规矩俯身行礼。
“小臣惶恐,还请皇后娘娘勿怪。小臣方才只是想起一些事……皇后娘娘操持六宫内务,不熟悉我颍川国的政事,故此没听出来。”她低头回禀道,“这几句话落在陛下的耳里,便知道明显是我家公主喝醉后的胡言乱语了。”
坐在紫檀椅上的皇帝一愣,不由把目光转了过去。
在皇帝审视的视线下,洛臻继续道,“我家公主实在是喝多了。说的头一句话,说我是洛氏的承祧嫡女——从这句话便错了。”
说到这里,她一摊手,露出极无辜的神色来。
“小臣才智平平,吃喝玩乐倒是拿手,政事庶务一窍不通,哪里当得宗族承祧的重担。雁郡洛氏宗族定下的当代承祧宗子,陛下也见过的,乃是去岁前来上京入贡的家姐,洛雅之。”
第47章 未雨绸缪
春熙殿外蜿蜒的木长廊,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两名宫人引着楚王周浔,往春熙殿方向匆匆走来。
周浔神色紧绷,一边疾走,一边心里反复揣度着用词。还未走到正殿处,刚从侧殿转过一处转角,迎面却撞见了祁王和洛臻两人。
两边见了面,齐齐一愣,同时停住了脚步。
“你们这是……”周浔上下打量着洛臻身上穿的娇俏宫装,面上露出古怪神色,挥退了引路的宫人,“这是老五的主意?穿成东陆小娘子的模样,好叫父皇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洛臻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淮垂下眼,轻声慢语地分辩道,“平日多见父皇对我们疾言厉色,倒是面对宫里那些年轻女子的时候,态度和缓许多……”
周浔纵声大笑起来,“老五啊老五,平日不声不响的,想不到你还能留意到这些。为了保洛君这条命,你也算是煞费心思了。——难怪父皇前几日同我提起,说你长进了许多。”
他用力拍了拍周淮的肩,周淮顿时眉头蹙起,倒吸一口冷气,按住了肩头伤处,“三哥。”
“怎的还没有养好?这都半个多月了罢。”周浔皱眉道,“明日我寻些上好的伤药送去你府里。对了,你明年也要二十了,年纪不小了,可以担些事了。如今快到年底,我手边有些内库的账册看不过来,等你的伤势大好,便奏请父皇,交给你核查罢。”
周淮现出吃惊的神色,急忙推拒道,“这如何是好。三哥,我从未入朝,全无经验啊……”
“不是朝廷的政事,是咱们皇家的内账,做着做着,就熟能生巧了。”周浔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追问道,“既然洛君从春熙殿全须全尾的出来了,那——今日你府上后花园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周淮点头,“没事了。父皇亲口说了,两边都是从小娇养的公主,碰在一起,偶尔几句龃龉是免不了的,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敬端公主醉后出言不逊,还需上门向四姐致歉。”
周浔心头骤然松快起来,脸色也转晴了。
“那就好,那就好。天色不早了,你们且出宫去,我去同父皇母后请个安再回。”说着继续往春熙殿方向大步走去。
周淮带着洛臻,往皇宫外头继续走,赶在落钥前出了宫门。
坐上了祁王府马车后,待马车轻快起步,洛臻想起方才同楚王的会面,“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三爷居然也会主动嘘寒问暖。皇家的内账核查,唔,听起来不像是个好差事。五爷要不要去寻人打听些内幕消息?”
“不必打听了,好差事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周淮靠在软榻上,淡淡道,“核查皇家内账,向来是东宫的差事。去年东宫被废为庶人的缘由,听说和皇家内账有不小的干系,这烫手山芋才转到了三哥手里。”
洛臻把话里的意思琢磨了一下。
原著男主,下手黑哪。
祁王好歹帮他挡了一箭,箭伤至今还没有痊愈呢,只因为皇帝当面称赞了一句,楚王就开始坑弟弟了。
“既然不是什么好差事,能推掉就推了罢。”洛臻帮忙出谋划策。
周淮的想法却不同,“不妨试试看。”
既然祁王如此想,洛臻也不好再劝,马车里陷入了寂静。
“我这三哥,对敬端公主倒是颇为上心。” 宽敞安静的车厢里,周淮忽然睁开眼,提了一句,“许久不曾见他这么晚递牌子入宫了。”说罢继续车座软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这句话提醒了洛臻。
她靠在车厢另一边,侧过脸来,目光里带着几分估量意味,仔细打量着身边仪态清雅的祁王。
如果说之前两三个月的试探相处,已经叫她放下了大半的心,那么这次紧急入宫,在皇帝面前保下了宣芷,她已经再无疑虑了。
洛臻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心里的打算和盘托出。
“三爷对我家公主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关于此事,等回了王府后,我想找一天,同五爷仔细商讨一番。”
周淮闭目想了片刻,点点头,“三哥和公主虽然身份相当,但是两国间的局势尴尬,他们确实不大般配。你想要分开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洛臻一阵无语。
“额,不是。”
她无奈解释道,“五爷想岔了。我并不是想分开他们。——或者换个方式说罢,如果说,分开他们是不可能的呢?”
周淮果然一愣,愕然睁开了眼。
“此事说来话长。或许根本说不清。”洛臻把涌到嘴边的“穿进书里”,”男主女主”,“命运牵引”,“虐恋情深”,“去踏马的”都咽进了肚子里,郑重地问道,“有句古语唤做‘姻缘天注定’。五爷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