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怎么说?”
洛臻斟酌着道:“具体的……不好说。诚如五爷所言,公主和三爷身份对立,性子也不大合,不像是般配良缘。但一步步走到今日,终究还是走到了如今的局面。三爷对公主有意,我家公主对三爷亦非无心。昨夜我辗转无眠,整夜在想着,如果他们……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势必要轰轰烈烈一场呢?”
周淮思忖了许久,反问道,“你想如何?”
“之前我曾试过种种手段,意图让他们借着同窗情谊,便如世间普通男女般情投意合,稳妥结下一桩大好姻缘。但如今看来,竟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三爷生性多疑,公主脾气傲直,身边众人别有居心。我在上京城人脉有限,想来想去,只能请五爷助力了。“
周淮又问:“请我助力的意思,是要如何助力?”
洛臻道,“如果他们轰轰烈烈了一场,最后走不到一处去,散了,那也就罢了。如果他们将来真的走到了一起,公主这边我看顾着,三爷那边还请五爷多看顾着,至少,在有心人挑事的时候,伸手帮扶一把,两边厘清谗言,拨云见日。”
周淮:“……”
“我想想。”他最后如此说道。
随着平稳的轮轴滚动声,马车里安静了片刻,祁王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老实与我说,你说洛氏本宗定下的承祧宗子不是你,而是洛雅之,此事可是当真?我记得你才是正房嫡女,洛雅之只是你母亲从小养在身边的族姐?”
洛臻刚刚了却了一桩大心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靠在马车另一侧软榻上,把额前缀着的流苏卸了,随手往小案上一丢,懒洋洋道,“自然是真的。我们洛氏的家规你想必也知道的,向来是有才能者居上。之前旁人说由我承祧,都是人云亦云,我懒得去理会罢了。不想连公主都误会了。”
“是真的便好。父皇虽然当面听了你的说辞,但依他的性子,定然是会派探子过江查探的。”
“本就是事实,不怕你老爹查。”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周淮接口道,“说谎。”
洛臻:“……”
周淮:“即使人云亦云,整个秣陵都的人都误会了,洛氏宗族承祧的大事,绝不会连敬端公主那边都瞒着的。”他伸手打断洛臻张口就要分辩的动作,“别急着说话,下一句想好了再回。我要听实话。”
洛臻闭上了嘴,头疼地坐起身来。
“和五爷说话累得慌。”她想了想,“算了,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洛氏当代本宗,原本确实是定下由我承祧的。国主和公主那边,也是这样告知的。——但这是在贵国大兵压境,逼得我家公主前来东陆‘游学’之前。”
周淮的眼神凝了一瞬,明白了八分。
“莫非是因为你陪同公主前来东陆,洛氏觉得太过凶险,宗族承受不起失去承祧宗子的风险——”
“不错。定下由我陪着公主前来东陆之后,雁郡那边的族老吵了四五日,最后决定,本代改为双子共同承祧。我和我姐两人都是宗子,都录入了家族宗谱。”
说到这里,洛臻对着周淮一摊手,欣慰地道,“你看,我没骗你,也没骗你爹,两边都不算说谎。要信我啊五爷!”
周淮:“……”
周淮也觉得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我只知道一件事。你既没有对父皇说实话,起先也没打算对我说实话。想从洛君的嘴里掏出实话来,就如同见洛君着女服一般,难。”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行了,别得理不饶人,你已经听到大实话了。”
……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城南祁王府。
周淮肩膀伤势未愈,今日在宫中走动又牵扯到了伤口,强忍着没出声,但归途中渐渐有血自衣裳下面渗了出来。洛臻扶他下了马车,进去正院,又遣人去穆府请了穆老大夫过来,将伤口重新包扎一番。
洛臻把两边的帷帐都放下来,左右拉得一般整齐了,拍拍手,左右看了看,满意地道,“好了,五爷辛苦,好好休息罢。今日穿进宫的这身好衣裳从里到外十二层,裹得我快断气了,我再去五爷的橱柜里挑一套好穿好看的,明日换上松快松快?”
周淮扶额,叹道,“索性你把我这橱柜搬走罢。”
洛臻大笑起来,连说不敢,果然翻橱柜寻了套东陆式样的男子大袖衣裳,转身出了正院。
踩着满院的梧桐叶走出几步,她停下脚步,在正房门外高声道,“方才忘记说了。有件事需要知会你一声,又怕你听了不高兴。我说同你说了再做呢;还是不同你说,直接去做呢。”
周淮隔着门道,“既然你左右都要去做,不妨提前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
洛臻道,“我想以西洋笔法,绘一副你的肖像。”
周淮奇道,“洛君有心替我画像,这是难得的好事,为何我会不高兴?”
洛臻:“第一,画里绘的是五爷没错,但画成之后,或许不止五爷一个人。第二,这幅画不会留在祁王府,是我在秣陵都时应允了家姐,要寄给她的。”
周淮:“……”
正房里没了动静,洛臻也管不着里面的人怎么想的,总之这件事算是说过了。
她回到自己的东跨院,趁着夜色还早,点起了油灯,翻出了画布炭笔,在雪白画布的中央,以炭笔勾勒出一个粗略的人像轮廓来。
她换了兔毫,嘴角噙着柔和的浅浅笑意,在人像轮廓旁以小楷写下:
“祁王殿下。”
第48章 正院雪
祁王的箭伤休养了整个月,等伤口皮肉痊愈,可以随意走动无碍的时候,上京城已经彻底入了冬。
这日半夜下了好大一场雪,洛臻早上开了房门,院子里银装素裹,平日里见惯了的东跨院景色也焕然一新,几乎认不出来了。
颍川国地处西南湿热地带,秣陵都冬季虽然也下雪,但雪势极小,往往下不了两个时辰就停了,地上的积雪只够踩个脚印。
如今见了上京城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可把她给乐坏了。
这几日临近新年,泮宫门外贴出告示,关门闭馆二十日,直到年后才复课。
穆子昂被自家老爹安排了差使,一大早便亲自送节礼过来祁王府。
他进王府是不必通传的,熟门熟路刚跨进正院,迎面便看见满院子灯笼歪倒,草木狼藉,雪球砸得满院墙都是。
沿着青砖道两边,整整齐齐,一样高矮大小,摆了二三十个形状各异的雪人,仿佛夹道等候将军检阅的兵士。
每个雪人都带了小帽,披了衣衫,系了腰勾带,蹬了鹿皮靴,脸上以黑炭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颜料画出眉毛嘴巴,表情各不相同,衣裳帽子颜色还搭配得挺和谐。
洛臻又穿了那身暗纹织银直裾衣裳,高高扎起墨色织银发带,站在一个雪人面前,手里拿了盒螺子黛,正在仔细地画眉毛。
周淮披了件雪青色大氅,站在遮风的廊下,捧着小手炉,嘴角噙着笑看着,任凭她满院子折腾。
穆子昂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过去行礼。
“啊,子昂,你来了。”周淮笑着招呼他,“有一阵子没见你了。近日可好?东台馆可有什么新鲜事?”
穆子昂面无表情地道,“回五爷的话,臣很好,好极了。那日从祁王府归家,便被父亲禁了足,每日早晚责问两次,五爷唤臣过府温书,臣究竟跑去哪里喝得烂醉如泥,是不是偷偷去了花街柳巷,直到前两日才放出来。如今已经无事了。”
洛臻听到耳里,笑得几乎岔气,停了手里的动作,拿螺子黛的尖头指了指穆子昂,“喂,穆公子,受了自家老爹的气,别把气撒在五爷身上。难道是我们逼你喝酒的,还是那天的狍子肉不好吃?”
穆子昂积在心头的郁气登时泄了,沮丧地走去廊下,找了处栏杆坐下来。
“五爷,你还与她混做一处。”穆子昂指了指院子里,“这些日子五爷不在泮宫,你不知道,她入祁王府随侍这桩事,东台馆现在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有些人的嘴脏得喷粪一般。”
周淮嘴角的笑意消失了,转过身来,追问了一句,“最先是谁传出来的。”
穆子昂道,“前些日我被禁足,等回了东台馆,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谁还说得清是哪个最先传开的!我想来想去,肯定和当日跟着三爷过来的几个人脱不了关系。”
周淮垂眼思忖了片刻,轻声道,“此事要查一下,不能就这么放过了。三哥自己是不屑做那嘴碎行径的,文小舅至今还在侯府养眼睛。把事情在东台馆捅出来的人,必定落在其他五六个人身上。”
穆子昂点头应下。
周淮抬眼看了看院子里四处撒欢折腾雪人的身影,“好在要过年了,泮宫闭馆休学,到年后才开。趁这段日子,想办法弹压一下,选几个出格放肆的训诫一二。洛臻这边,能瞒就瞒——”
刚说到这里,院子里的洛臻就高声接口道,“别瞒了,早听到了。”
周淮:“……”
穆子昂:“……”
洛臻:“五爷别忙活了。谁爱说闲话,让他说去。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被人背后说几句又不疼又不痒的,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