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管事禀道,“传圣上口谕,请五爷进宫赴家宴!”
花厅里对坐的两人齐齐一愣,互看了一眼。
周淮放下酒杯,起身整理了衣衫,起身出去迎接。
这次宫里来的还是福喜。
据他形容,今年的除夕家宴热热闹闹吃到中途,皇帝放下筷子,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去年缺了老二,今年缺了小六儿。”
这句话出了口,欢声笑语的宫廷家宴顿时一片死寂,人人低下头去,无人敢开口接话。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皇帝再度开口,又说了一句话:
“派个人去祁王府,把老五叫来罢。”
周淮听福喜声色并茂地形容完当时的场面,又给他包了个大红封,换了套入宫觐见的亲王服制大衣裳,吩咐开了王府正门,打起仪仗,浩浩荡荡入宫去了。
只留下洛臻独自坐在花厅里,对着吃了一半的席面,再继续喝酒,渐渐觉得没滋没味起来。
她只喝了半壶酒,吃了几口菜,就放下了筷子,几步走到花厅门口,对着星辰闪烁的夜空出神。
上京城入了夜,炮仗声明显更加密集了,夹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小儿嬉笑欢呼声,空气里渐渐传来一股焰火点燃后的硝石味儿。
洛臻双手抱臂靠在雕花木门上,视线越过高耸的王府围墙,出神地望着周围不时亮起的隐约焰火光芒。
不知远在秣陵都的父亲,母亲,姐姐,可曾安好。
原以为在上京城的第一个新年,就是这般独自吃喝守岁中度过了,没想到,还没到子时,王府大门口一阵人马喧嚣,入宫赴宴的祁王居然回来了。
洛臻看看漏刻时辰,诧异万分,只怕宫里出了什么事,急忙迎了出去。
宫里果然出了事。
但出事的人,和祁王没关系。
……
周淮应召进宫赴宴,皇帝赐下御酒一杯,吩咐祁王入座。
宫人新开了一席。坐的地方,正是以往邺王坐的位子。
老六空着的位子,被老五填补上了,皇帝空落落的心也平复了,酒过三巡,皇帝渐渐放开了心怀,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在座的平王,楚王,还有几位公主看准机会,各个接口凑趣,哄得皇帝开怀大笑。
眼看这场家宴就要圆满结束的时候,却有个人披头散发,跌跌撞撞闯进了宴席,跪倒在皇帝御前,匍匐痛哭不止。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上前阻拦。
只因跪倒在皇帝面前痛哭的人,乃是邺王的生母,后宫册封的四妃之一,华凝宫的纯妃娘娘。
除夕当日,纯妃浑浑噩噩在房里从清晨躺到入夜,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厢房外窃窃私语,提起了皇帝在家宴当众叹息说出的那句话:
去年缺了老二,今年缺了小六儿。
纯妃猛地坐起身来,捂脸崩溃痛哭,连梳洗打扮都顾不上了,就这么衣衫不整地闯入了皇帝的家宴,跪在御前哭求皇帝看在往日对小六儿的父子情分上,允邺王棺椁归京,葬入皇陵。
大殿通明的灯火下,纯妃娘娘顶着一张惨淡的花容月貌,一边痛哭一边拼命磕头,磕得额头流出血来,一滴滴渗入大殿金砖缝隙。
在场诸人屏息静气,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脸色变了几变,越来越阴沉,最后摔了金杯,掀了御案,拂袖而去。
今年的除夕家宴戛然而止,匆忙收场。
……
洛臻随周淮进了正院,听他几句话简短提起席间发生的故事,越想越诧异。
“这么多禁卫值守的宴席,怎么就叫纯妃娘娘闯进去了?席间你老爹随口说的一句话,又是怎么长了翅膀,传进她耳朵里去的?我看哪,肯定是你哪个兄弟暗中下手了。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你们老周家的人,啧啧,下手黑哪。”
周淮微微一笑,解开银貂大氅,递给身边伺候的内侍,吩咐随侍全部退下。
“我们老周家的人下手黑,你今日才知道?”
洛臻敏感地问了句,“喂,五爷,不是你下的手罢?”
“前脚才在家宴上说的话,后脚便传到了华凝宫,如此快的速度,不论是我还是大哥三哥,都没有如此通天本事。——只怕是宫里的人自己做的。”
周淮淡淡回道,“此事做得匆忙,疏漏甚多。等父皇明天气头过了,回想起个中蹊跷,一查便能查出来。唯一的应对办法,只能连夜下手,把所有牵扯进去的人全部除个干净,来个死无对证了。”
“啧。”洛臻叹了声,咕哝着,“你们这上京城,简直像个吃人的怪物。还能不能让人安生过个年了。”
周淮走回花厅圆桌坐下。
满桌的酒席早已撤下了,只留着半人高的双耳蟠龙方酒樽,依旧杵在圆桌中央。
周淮拿起长颈玉壶,又从铜樽里舀了半壶温酒,给自己的酒杯斟满。
“又怕了?”他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从容啜了一口酒。“再怕,你也得在这儿呆满三年。”
洛臻笑起来。
“怕也无用。索性不怕了。”她走过去,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五爷上次在北苑山道里说的话,我至今记着呢。”
就在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传入两人耳朵。
洛臻隔着窗棂向外看去,只见王府大门方向的夜空里,闪过一阵隐约的焰火光亮。
无数的欢呼笑闹声随即轰然传入了耳畔。
原来是子时到,新年来临了。
千响鞭炮绵延不绝的噼里啪啦响声之中,日夜交替,去旧迎新。
王府几位管家站在正门前,指挥小厮们将一筐筐的铜钱撒到门外。门外等候已久的百姓家的垂髫小童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的争抢王府岁钱。
四处传来的无数笑闹声和互相恭喜的新年道贺声音中,洛臻吐出一口心头的郁气,决定了,有什么烦心的事,等明日起来了再烦心罢!
“听那儿的动静热闹得很,” 她指着喧闹不绝的正门方向,“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乐呵乐呵?”
周淮道,“你去凑热闹罢,我就不去了。”
他将方杯举到唇边,又啜了一口酒,抬眼去看上京城四处被焰火映亮的夜空。
今夜的上京城,同九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洛臻。”他忽然唤道,“你信不信一件事。”
“嗯?”洛臻诧异地回过身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祁王直呼她的名姓。
周淮放下酒杯,说道,“有句古话叫做: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
第二日清晨,大年初一。上京城的王侯之家,互相私下里交换着宫里传出的消息。
除夕宫廷家宴上,纯妃娘娘无诏闯入宴席,触怒圣上,被褫夺妃位,禁闭于华凝宫,非诏不得出。
除夕当夜,纯妃投缳自尽。
无论上京城中的高官贵戚们暗地里如何心中震动,总归不影响年轻人热闹过年的气氛。
——宫里无声无息去了个妃嫔,谁在乎呢。
大年初五这天,亲王规制的祁王府双驾马车载了周淮和洛臻两人,早早出了西城门,一路往城外西郊疾驰而去。
祁王府年前便约好了,初五这天去穆家城郊别院“踏青”。
除了祁王和洛臻两个,踩着满地积雪一同前往穆家别院“踏青”的,还有泮宫里无聊到几乎发霉的宣芷。
宣芷看起来一副端庄自持的储君姿态,其实骨子里是个爱疯爱玩的。要不然秣陵都时,也不会整天被洛臻带着到处在都城里晃荡了。
前几日接到祁王府邀约“踏青”的帖子,宣芷看到帖子里提到穆家别院‘深山无人庭院,三尺过膝深雪’,眼睛都发亮了,激动地四更就起身,到的比祁王府马车还早。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初五当天的穆家别院,除了周淮、洛臻和宣芷,竟然来了别的客人。
洛臻掀帘子跳下马车,迎面就看到身为东道主人的穆子昂一脸便秘神情,尴尬地站在别院大门外,想要走开,又不敢。
第50章 穆家别院(上)
宣芷披了件正红金绣牡丹大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里。
楚王周浔穿了身绛紫锦袍,隔着一道门槛站在门外。两人对面说了几句什么,周浔伸手要拉扯宣芷的衣袖,宣芷往后一避,周浔便拉了个空。
周浔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洛臻见了这情形,上前疾走几步,拉着宣芷便往别院门里走。
“公主新年大吉,三爷新年大吉。“她若无其事笑道,” 这么大冷天,两位怎么站在门口呢,先进去了再说话罢。”
楚王沉着脸色跟进门来,勉强回了句“新年大吉。”
穆子昂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把贵客迎进了正厅,大声吩咐别院伺候的侍从上茶。忙活了好一阵,好容易把剑拔弩张的情况安抚下来,洛臻做了个手势,示意穆子昂去外头说话。
她低声埋怨,“不是说好了我们几个私下里出来玩儿的么?怎么把门口这尊大佛也请来了。”
穆子昂的脸色也不好看,“谁请他了,是下面准备的时候,不知哪处走漏了风声,被三爷听到了,自己找上门来的。难不成我还能把三爷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