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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浔神色陡变!
他终于醒悟过来,烫伤似的把空酒杯扔在了地上,猛地起身。
老六活着的时候,他大可以不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老六的死,也跟他的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
但如今老六果然死了,他却绝不能不顾死者的颜面,担上一个‘丧期饮酒作乐,罔顾手足之情’的恶名。
说来可笑,但这就是东陆世代遵循的‘人伦之礼’。
便是皇权,在儒学的‘礼’‘义’二字面前,也得退让三舍。以往多少任君王,就因为行事背弃了‘礼’,‘义’,最后盖棺论定,被史官记录在案,历代大儒口诛笔伐,遗臭千年。
比遗臭千年更为可怕的一件事,是当今南梁皇帝,脾气冷硬、杀人如麻,却极为看重儿子们之间的‘手足亲情’。
楚王本能地抬起眼来,带着煞气的目光扫过周围诸人。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对视,纷纷将目光垂下了。
只有坐在对面的周淮仿佛未曾察觉般,依旧垂着眼,忧伤地盯着手里的空酒壶。
周浔被一杯不该喝的酒在心头激起了杀意,待他环顾四周,看清了所有人,那股澎湃汹涌的杀意却换作了无尽的沮丧,他叹了口气,又坐下了。
今日坐在四方水榭中的,不是高官之子,便是贵戚子弟。他有心屠个干净,却一个也杀不得。
不说别人,就连东台馆里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安莳,真要把他弄死了,他爹安侍郎都能拼了一条老命去大昭殿外敲登闻鼓去。
周浔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一时间竟无计可施,只能对自己的两个心腹伴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救场。
华正筠也无计可施。
这么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三爷当众喝了那杯该死的酒,根本无从否认,他思来想去,只得对此地的东道主祁王发难了。
“五爷啊。”华正筠几步踱过来,长叹道,“你也知道如今还是六爷的丧期,酒肉不能沾唇的,你、你怎么能在服齐衰的时候,偷偷在王府后花园摆酒宴饮呢。”
便在这时,水榭外又是滋啦一声,飘来了一阵夹着浓郁孜然味道的烤肉香气。
华正筠吸了吸鼻子,伸手指向外头,“各位看看,不止饮酒,还烤肉!五爷,服丧期如此行径,使不得啊。”
周淮端着盛满温热雪水的茶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盖上茶盏,无辜地道,“此话从何说起。各位也是看到的,我肩头有伤,吃不得腥膻大肉,今日的炭烤狍子肉,原本就是洛君自带烤架,借了我的场地,烤给敬端公主吃的。我心中挂念着六弟,可是一口也未用啊。”
华正筠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酒呢?五爷若是无心宴饮,为何准备了这么多酒?”
“这酒么……”周淮面不改色地道,“自然是我们几个在一起温了一下午书,忽然感念起六弟斯人已逝,黯然神伤,准备祭祀六弟用的。哎,公主喝了也就罢了,没想到文小舅倒酒倒得快,三哥喝酒喝得更快,一时来不及提醒就……”
华正筠:“……那穆子昂喝得醉醺醺的又是怎么回事?”
周淮:“他在别处饮了酒才过府的。至于在哪里喝的,你将他推起来,自己去问他?”
华正筠:“……”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你来我往,听得楚王心烦意乱。他从小心思深沉,极少有把柄落入别人手里,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将“为兄弟服丧期间饮酒作乐”这个大把柄递到了众人面前。
心中郁气难以纾解,他沉着脸坐了许久,听老五和华正筠两个还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平日里藏着的暴戾脾性突然爆发出来,用力狠狠一拍方桌,恨声道,“好你个文旭!你倒的好酒!”
文旭被那声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愕然半晌,大声分辩道,“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三爷,我、我也喝了酒了!!”
周浔蓦然抬眼,充血的眸子恶狠狠瞪视着文旭,几乎要在文旭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楚王如今已经听不得“喝酒”两个字了。
“你是喝了酒了,文小舅。”周浔语气森然地道,“若不是你倒了酒,又喝了酒,也不会引着我喝了酒。文小舅,你毕竟隔了一层,和老六没有连着血脉,父皇交代过,老六年幼暴亡,朝臣不必守制服丧,只有我们几个皇家兄弟服齐衰。文小舅,你喝了没事,只我有事。你喝的好啊。”
文旭:“……”
这边周淮还在耐心极好地和华正筠扯皮。
边上的齐鸣却听得烦躁起来。他受不了再听他们两个你来我往,互相推诿,几步走过来,大马金刀往红木桌旁边一坐,“五爷,各位,明人不说暗话,趁所有人都在这儿,咱们直接挑明了说。五爷今日关了后花园,究竟是温书还是宴饮,咱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环视四方水榭里在座的众人,“今日三爷喝进肚子里的,你们说是酒便是酒,你们说是水便是水。还请在场各位同窗脑子想清楚了,各自归家以后,将嘴上的门把好了。否则……”
他后半截话没说完,但在场众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各自赌咒发誓,绝不外传。
经历了这场突发变故,楚王心情糟糕之极,再也无心停留,站起身抬脚便往门外走。
跟来的东台馆诸人匆匆起身向祁王行礼告辞。
周淮客客气气地留用晚膳,自然是没有人愿意留的,他惋惜了几句,坚持亲自送三哥出府。
洛臻从小练习射术,耳目敏锐,人站在水榭外头的九曲步道,将水榭里发生的事情听得一字不落,周淮借着‘侍酒’的名头,一步一步给周浔和文旭下套儿,她暗自笑得肚子疼。
正好这时候烤架上的十几二十串肉烤好了,她抓了几串在手里,故作不知,热情地招呼迎面走过来的楚王,“哎,刚烤好的香喷喷的狍子肉,滋味极好的野山珍,三爷不吃一口就走了?”
周浔黑着脸色,理也不理她,快步擦身而过。
周淮跟着出来,路过身侧的时候瞄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分点。
洛臻当面应下了,随即又笑眯眯地挥舞着肉串,招呼后头跟来的齐鸣和华正筠。
华正筠也就罢了,满肚子弯弯绕的心思放在肚子里,面上并不显露,笑着推脱了;齐鸣心火正旺,差点过去一脚踢翻了烤架,顾忌着五爷在场,强忍着拂袖而去。
洛臻心里笑得死去活来,面上强忍着,只在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但随后出来的是文旭,她看在眼里,这点笑容便淡去了。
她将肉串放回烤架上,往后退了半步,后背靠在木栏杆上,让开大半通路,让他们过去。
文旭的脸色比楚王还难看。
他神色沮丧,牙关紧咬,满腹心事重重的模样。原本已经擦肩而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一咬牙,大步走了回来。
许文境和薛为廷互看一眼,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九曲回廊的另一头等他。
文旭喝道,“你们先走!不必等我!”
许文境和薛为廷低声商量了片刻,果然跟在楚王后面走了,只留下文旭一个。
“你……”文旭站在洛臻对面,将她身上暗纹织银的直裾深衣从头打量到脚,恶狠狠问道,“你当真跟了五爷?——你是他的人了?”
洛臻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灭了炭火,开始收拾烤架,冷淡地回道,“文小侯爷这话问得有意思。不管是或不是,谁跟了谁,总归是我和五爷之间的事,又与你何干呢。”
文旭脸色变了几变,想再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只觉得一口郁气积在心头,淤积得心堵欲狂,他骤然暴怒起来,伸手就要去掀烤架。
洛臻早有准备,单手把文旭拦住了。
“文小侯爷今天掀架子掀上瘾了?”她侧过脸来,语气里带了罕见的冷漠意味,“怎么,还打算叫洛某一根根铁钎子再捡上一回?”
文旭狂怒道,“莫说一回两回!就算文爷掀个十回八回,叫你捡,你就得老实趴地上捡!姓洛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站的地方是上京城,不是任你张狂的秣陵都!你——”
洛臻随手拿起烤架旁边洗涮调料刷子的小竹筒,反手一泼,将里面剩下的大半筒涮水尽数泼到了文旭的脸上。
洗涮了一轮调料刷子的涮水,夹杂着辣椒孜然的呛人味道,湿哒哒地从文旭的发冠处渗透进去,又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来,一路流到了衣襟里。
“适可而止。别逼我杀你。”
洛臻低声说完,不去看他,将空掉的竹筒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又开始收拾烤架。
文旭呆住了。
混了辣椒粉的涮水流进了眼睛,火辣辣的疼。他眨了下眼,却仿佛未曾感觉到痛楚般,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
这群不速之客的身影刚刚离开后花园的垂花拱门不久,门外却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重新走近过来。
远远传来年轻女子的娇柔声音,“难得今日休沐,本想去找三哥玩儿,却不想三哥不声不响跑到五弟这儿来了。三哥,天色正早,别这么早就散场啊。五弟,四姐不请自来,叨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