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明昨日看了帖子,摇头叹息。他不是不想给白杜拨款。可如今户部掌管在陈惟衷手里。这东西颠倒黑白。别说东南军费了。就是甘宁大捷的军费都还没着落呢。哪里有钱给白杜呢?他让福禄寿把折子放了起来,想找机会亲自召见白杜面谈。
没想到今日,他竟从棋盘上得到了灵感。
第75章 权奸
第二日拂晓,许久未早朝的乾和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厚重而低沉的钟声。钟声响彻云霄,越过云层,直达内城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住在皇城附近的百姓都听到了这钟声。几只灰白各异的鸽子在钟声中腾腾飞起,白羽划过朝阳映射出的第一缕霞光,扑棱棱的翅膀在暮春的风声中拍出声响。南华门外,几个轿夫被这钟声吓了一跳,忍不住动作一僵,颠的轿子里的主人也跟着一个倒仰。身穿蟒袍的陈惟衷坐在青布小轿里,下意识地猛打了个哆嗦,在上朝途中惊出了自己今天的第一滴冷汗。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素色手帕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枯瘦的手掀开轿帘道:“慢着些!慌什么!”
轿夫讷讷连声的应了,连忙把脚步放的慢一点,企图让主子坐的舒服点。他家主子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民间总说他主子两袖清风,影响的手下群臣也是个个忧国忧民,敢于直言。当前的朝廷堪称是众正盈朝。若不是皇帝烂泥扶不上墙,那如今的天下必定可以成为史书中值得大书一笔的清明时代。
再说他们主子陈惟衷陈老首辅,那是身居高位却不贪不赂,接人待物也和善妥帖,实在是个万民称颂的好官。听说当年他在地方做府台时,离任赴京,百姓夹道相送依依不舍,涕泗涟涟。甚至要在当地给他建生祠。最后还是他亲自修书致意,劝百姓无须为他劳民伤财方可作罢。
“陈阁老真是个大大大好人,”轿夫默默地想。一边偷偷回头看了陈惟衷一眼。“能给这样一个为民请命的大清官抬轿子,我可是太有福气了。真希望陛下快点认清现实,听陈阁老一句劝吧!老大不小的人了,天天躲在桃源里玩女人算什么事儿呢!”
而与此同时,陈惟衷坐在轿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这钟声听起来像是乾和殿外万岁钟的钟声。可是万岁钟都是皇帝上朝才会敲响的。怎么?难道昨天夜里,皇帝悄悄回宫了?那个乳臭未干却对他挑衅不断的浪荡子弟,这次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陈惟衷想起了昨天夜里,浙省广平府的赵大户让人给他送来的密信。这位富可敌国的巨贾已经快要等不及了——他要从陈惟衷手里买一个广平知府的官给他小儿子,作为儿子新婚的贺礼。定金的十万两银子已经交付给陈惟衷一个月了,可陈惟衷这边却迟迟不能让他儿子到任。元因知府级别的官员任命需要皇帝亲自盖印认可方能行得通。可李持明已经躲进桃源大半个月,陈惟衷上哪儿找他的印去?
赵大户很生气,派出他的狗头军师——一位退休师爷上京找陈惟衷问罪。陈惟衷更生气,心想我堂堂内阁首辅,幸好我老家不是你们广平府,要不我回一趟老家,你这个地头蛇是不是都要把我给办了啊?
随即他又想到自己的卖官事业已经许久没能开展新业务,银子流入的速度大大降低,令他十分气闷。经陈惟衷和他亲信的手卖出去的官数不胜数,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官员在任上无论怎么大贪特贪,都能依旧保持和陈惟衷一样的爱民如子好名声。只因为他们都得到了陈惟衷的看家绝学:甩锅和怀柔。
地方加税了——上面要求的,地方受灾没粮了——上面不给。地方治安差——我尽力了,地方民不聊生——上面不管。我好惨,我是和你们一样被昏庸皇帝压迫的可怜人!
当然,甩锅并不足以让百姓对这些官员产生亲近感。真正的亲近感,还来源于他们“给予”百姓的恩惠。
比如地方加税,百姓怨声载道,官员就出面说明自己愿意以命相搏,逼上面减税。过了几天,税收下降了几个厘。百姓就传开了——这是XX大人以命相搏换来的!
但事实的真相往往是——朝廷根本就没有说过加税!至于这加税是谁说的嘛········
赈灾的款项粮食不到位,百姓哭爹喊娘,官员就出面以自己的名义开自家的仓放粮,赈济灾民。获得一片赞誉。可若是你到粮仓里一看,就会发现粮食可真是少了不少。咦?不是说是官员自己开仓放粮吗?怎么公粮变少了呢?
如此种种,林林总总。百姓们忙着过日子,没工夫也没有途径去查证这些官员说的到底是真话假话。尤其若是官员再时不时做做样子,到田间地头去看看百姓,“与民同乐”,这效果立刻蹭蹭蹭的就上去了。而所有黑锅便都归于皇城之中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孤独的人。没有人愿意倾听这个人为自己进行的辩解——因为这个人的声音根本传不到民间去。
李持明,可真是太惨一男的。好好一个鞠躬尽瘁的皇帝,名声就这么被败坏了。
第76章 谋定
很惨的李持明今天决定雄起一回,不再躲进桃源里跟这帮祸国殃民的玩意儿虚与委蛇了。他打定主意,要主动出击。
朝堂之上,就在众位大臣还在为皇帝许久未见的亮相窃窃私语时,皇帝已经在太监的陪伴下昂首阔步而出,走到龙椅上一掀袍子坐了下来。今天他穿了身相对朴素的白色朝服,仿佛遥遥的在给甘宁大捷中死去的翃兵兄弟致哀似的。腰悬玉带,头戴翼冠。当了一阵子的京卫指挥使李伯亮,他的皮肤由白皙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桃花笑眼不带任何感情的扫视着下方群臣,嘴角的梨涡早已荡然无存。李持明没有客套,开门见山:“东南防务银饷告急,众卿有何高见?”
下方一人跃然而出,趋而过庭,直走到两派官员中间的空地上来,手拿笏板一摇,口中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持明扬了扬眉毛,一挥手带起宽大的袖子扫过空中:“讲。”
“陛下久居桃源,不理朝政,满朝文武皆视若无物,民间呼声皆不可撼动陛下心中杂念,着实令人惋惜,臣以为——”
李持明的眼睛颇为讥诮的挤了挤,他懒洋洋的挥挥手道:“停。”
那大臣抬起头来,仿佛有备而来似的挺了挺腰杆儿,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今天下朝,他就会因为敢于直言谏上而成为天下人口中的美谈,士林中的佳话。陈阁老也会提拔他,前途一片光明仕途一片——
“你,下去,到午门外头去跪着。”李持明说。他嗤笑着抬手挠了挠自己耳后,十足的军汉做派。想了想又抬头补充了一句:“罚俸半年。”
被责令罚俸半年的大臣愣住了。这个一向任他们拿捏却始终拿他们没办法的皇帝,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就保持着这个震惊的表情被禁卫军走进来拖了出去。李持明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对着朝臣道:“倭寇已在东海列岛上盘踞数月。马上就是夏天了,岛上海产丰富,倭寇物资也齐备。朕琢磨着,他们恐怕不日就要浙闽,攻上海岸。浙闽总督白杜日前上折子奏请增加军费做好浙闽防务,朕觉得他所奏议的甚是有理。不知众卿有何看法?”
“臣以为不可,”户部侍郎上前一步道。李持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哦,陈党。
“有何不可?”他问这侍郎。“海防若有差池,倭寇攻上陆地。须知白总督要用多少兵力才能把他们赶回海里去?怎么?军户的命就不是命了?”他质问那侍郎,语气十分的咄咄逼人。
侍郎虽然是走后门通过陈惟衷才坐了飞机从地方官升任了侍郎,但到底是官场上浸淫多年的老江湖。听了这话倒也不慌,垂头举了举自己的笏板道:“倭寇登陆,虽有兵力损耗之忧。然则驻边将士保家卫国,杀敌御侮。本就是他们的天职。陛下若是偏袒军队,却向广大百姓征收军饷,此举着实是劳民伤财,不得人心啊!”
“朕可有说过要向百姓征收军饷来充作军费吗?”李持明笑吟吟的问那侍郎。眼睛里没什么温度。侍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臣驽钝,不知陛下所说军费之事,除了向百姓征收,还有何解。”
李持明歪了歪脑袋,脸上的嘲讽之色更加明显,他晃晃脖子看看四周,对着堂下众臣露出一个军痞式的微笑来:“何解?自然有解!百姓日夜辛劳,所得一米一粟皆为珍贵。朕并不打算借着增加防务支出去搜刮民脂民膏。朕打算——”
他对着台下一笑,有人看到这个笑不禁打了个冷战。
“——朕打算此次征收军饷,从各州田产超过一百亩,人丁超过二十口的大户手里征收——换句话说········朕这次要东部南部的富商巨贾,来替朝廷出这笔军费!”
李持明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这令陈党中人统统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出身大户,尤其是东部和南部的大户。更别提他们中有很多人本身就和江南巨贾私交甚笃,常年通过从对方手里收受贿赂的方式,在各项税收或是徭役、经商问题上给对方大开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