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姜越说越激动,竟然涨红了脸生起气来。李持明望着她通红的脸蛋儿,忽然伸出一只手道:“阿韫,不用说了。你愤慨的一切,阿兄都懂。”
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来,轻轻拉了拉李令姜放在桌子上的手道:“阿兄向你保证,阿兄,一定会还你一个清明盛世!”
他仿佛在跟自己赌气,在同这世道赌气似的,发了怒,恶狠狠的说:“一定还!”
第二日,皇宫里传出圣旨,赐永嘉郡主南北书房议事之权。群臣在朝堂和书房议事之时,郡主可隔帘悉听。无须请示。
有人把这个报给了内阁众人。陈惟衷听了,枯黄老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笑来。他对着身旁的阁臣摆了摆手,连颤动的胡子尖儿都流露着三分不以为然。
“让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
第46章 金榜
李令姜的时间表又爆满了。
从前她只学琴箫书法,恶补文史知识。每周有两天会有一个老棋士来教她下棋。现在又加了每天习武和骑射的课程,李持明还要亲自验收成果。武场召对后,她现在也自觉的给自己加了一门兵法的内容,把李持明书房里暂时闲置下来的历代明君良将著作,统统让人用马车拉回郡主府去了。
采薇三人看看郡主的时间表和堆满了书房的书本,棋谱,琴谱,还有挂满了墙上的刀枪剑,直觉自家郡主的书房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杂货市场,哦,地上还铺着那张废了的坤舆图,书桌边放着巨大的乾坤仪,外加李持明前些日子带她去靠近关外的屯所巡查时,射死了一头狼。狼皮被李持明让人做了个坎肩儿,预备着冬天给李令姜穿,狼头被李令姜要来让匠人处理了,就挂在李令姜书房的书架上头。
木桃说:“咱们郡主········真是比京师最彪悍的将军家公子还彪悍了。
李令姜却不在乎这些,她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好的坏的,文的武的,她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照单全收了再说!吸收了再慢慢消化,反正有的是时间。她忙着求学,忙的不亦乐乎,从夏天忙到秋天,秋天忙到了春天。浑不知就在一墙之隔的北苑,裴效先已经又一次为了春试的到来而寝食难安,郁郁难眠。
李令姜用韫明在他眉心处刺破的那一处伤口已经愈合,却偏生愈合成了一个朱砂痣般的红点。不知道的人看了,还当他那里天生有一颗美人痣。“朱砂痣”生在那里本不算坏,反倒颇为符合他美男子的身份。可只要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眉心那颗人为制造出的“朱砂痣”,裴效先就会想起那个屈辱落寞的午后。
他眉间带着朱砂,如同身上刻着烙印。烙印上是五个大字:郡主的奴仆。
裴效先一天天的瘦削了下去。
燕国的春试每三年一次,十分规律。只有当国家遇到特殊情况皇帝下诏时才会特例开科。裴效先三年前春试时金榜题名,二甲高中。本以为可以平步青云,做翰林,入朝堂。没想到最后半辈子的努力却只得到一个他压根儿就不想要的郡主。他心中的苦涩,可想而知了。
又是一年春试。燕国人尊师重道,每逢春试,京城的商人富户都会自愿出资,在街边学子赶考的必经之地设下“壮威阁”。所谓壮威阁,其实就是置有冰饮,食物饭团和笔墨纸砚等学子赶考所需要之物的摊位。上搭凉棚。赶考学子和他们的亲随都可以在这些壮威阁里免费领取所需之物。
商人富户把这看作是一种积德的方式。他们也会在沿街的房屋楼阁上挂上祝学子们金榜题名的幡子,为他们加油助威。实际上,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和”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理念的深入人心,燕国文人士大夫的地位之高,在普通民众心里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钱不重要,成为朝堂之上敢与皇帝叫板的清流,才是这个国家许多人心中做人的极致。他们追捧着”文人士大夫“这个群体的制造环节中的每一环,乐此不疲。
整个京城弥漫着浓浓的应考氛围,裴效先走在街头,形销骨立,脸颊瘦的颧骨分明。他穿着一袭素衫,衣服空荡荡的挂住他瘦削的身子。怀里抱着一本新买的《听雪斋诗话》,满眼的金榜题名幡,刺痛了他的心。
三年前的他也和这些满怀雄心壮志的年轻学子一样。
他本该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那时候他金榜题名,长长的,雪白榜单从贡院高高的楼墙上落下,众多欢呼,贺喜,夸赞之声围绕着他。他是天之骄子,是明日之星,是所有人眼里最有前途的一块珍宝。多少挤在榜下的女孩儿父母都在用欣羡的眼神望着他呀,有许许多多的名门闺秀,坐在装饰典雅的马车里,偷偷儿的隔着绘有小小花朵的车帘偷看他。他预料到了有几位胆大泼辣的姑娘,在他骑着高头大马于春风得意之间回家时,让车夫飞快的赶着马车从他身边走过,将那鲜花和绣帕掷与他·······看着他微微脸红,姑娘也在车帘后羞赧的笑出声来。
现在他站在晴天苍穹之下,仰起头看向一只从天边飞过的鸿雁,脑子里忽儿的想起那时候那几个掷花姑娘的面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她们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依旧鲜活。他想着那时候哪怕是其中任何一个,任何一个嫁给了他,虽然两人不相熟。可过的久了,他们之间也能生出一点感情。
裴效先低下头苦涩的笑了一声,夹起胳膊下面的诗话,抬脚走掉了,那步子沉沉的,像是拖着千斤的秤砣。
他想好歹自己还有这本诗话,他可以寄情于诗歌之间,躲在他北苑那一方清净的小天地里,总还不至于无事可做。沦为一个废人。
这么想着,他眼前慢慢的黑了起来,大雾一般的的黑暗升上他的眼瞳,他晕了过去。
“醒来吧········小气鬼·······丁香红蔷薇·······在轻轻爬上床·······刺你出梦乡········”
裴效先醒来的时候,有人在唱歌,他的头脑尚不清醒,不知道这唱歌的人是谁。随后他看到了在他病床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李令姜。
裴效先觉得脑壳疼,而自己浑身药味儿。他也懒得管什么形象,抬起一只手托住自己那仿佛千斤重的脑袋。口中低声道:”方才是你在唱歌吗?“
“没有人唱歌,你听错了。”李令姜一本正经的说。
她神态堪称庄严的从裴效先床边的小柜上拿起一大蓬丁香和红蔷薇混合的花束推到裴效先脸上道:“喏,玉娘托人给你的。一大早就送来,很诚心。你快收下吧!”
裴效先莫名其妙被鲜花怼了一脸,十分困惑。于是把那一大捧鲜花从自己面前推开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劳动郡主娘娘大驾来看我?”
他本意并非嘲讽,但郡主娘娘几个字一出,李令姜立刻隔着一大束花对他翻了个白眼。“你不问问玉娘怎么找上门的?她都被你休回家好几个月了?”
“这与我何干。”裴效先冷漠的说。“我本就不曾承认过她妾室的身份。只当她是个普通侍婢。再说是你把她送回家去的。”
李令姜像是终于决定放弃同裴效先沟通了似的,她微微低下下巴,长长的叹了口气。“好吧·······”她说。“虽然你不想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晕倒在学府巷口,是玉娘和她爹娘正好从那里经过,看到了你,把你送去医馆的。这几日她一直在府门口徘徊,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刚才你晕着的时候我放她进来看了你一会儿。她给你带了她亲手种植的花。”
玉姨娘的父母是花匠,这是裴效先知道的。但他还是问了一句:“这几日?我昏迷了几日?”
“三日,”李令姜说。“郭御医说你是积郁于胸,急愤攻心,一时间痰迷心窍,才会当街晕过去的。哦,你可能不知道,他给你疗伤时,让你吐了几口淤血。”
裴效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李令姜就这么和他相对坐着,也是无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裴效先忽然有点好笑。他和李令姜,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和和平平的坐在一起超过一刻钟。从前是他总对李令姜没半点好脸色。李令姜从山上跳下去醒来后,就变成了她对裴效先没有好脸色。他们仿佛活该天生是一对怨侣。只要在一起就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甚至·······也许连怨侣都算不上。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女孩子穿着睡衣的样子。从新婚第一天起他就住在书房。结婚两年,夜复如是。
裴效先清了清嗓子,为这尴尬的氛围而主动打破沉默。李令姜用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依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裴效先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的胸前挂了一块鱼形玉佩。那玉佩应该是一对的。而另一只他见过,当它们还是一对的时候,在李持明身上。
他忽然又生起气来了,怒气无由而至,溢满胸腔。
“所以郡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他问李令姜,态度傲慢,声调不可一世。李令姜在他旁边坐着,此刻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片刻过后她轻声说:“裴效先,别那么混蛋。我是来跟你说好消息的。就算你讨厌我,你也犯不着对我那么大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