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赵月却从来都没有过。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自己天生长得就不美,性格也不太讨喜,除却烧了一手好菜,就再无过人之处。
莫说当今皇上看不上她,寻常男人也未必喜欢她这样的。
她只一心一意想着熬到出宫的年纪,就赶紧出宫去,若能顺顺当当嫁得良人,那固然是好,若是嫁不出去,凭她这一身烧饭的本事,也不怕饿死。
再有,她爹爹和娘亲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一向不好,家中没有男丁,两个姐姐也都相继出嫁,二老身边总要有人时时照应,她愿意代两位姐姐尽孝膝前。
因为种种缘故,对于出宫这件事,她心里有着很深的执念。
当年,当她得知她错失了出宫的机会,要一辈子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再不可能有一家团聚的那一日,她觉得天都塌了。
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宫外传来噩耗,她老家发大水,她家所在的那个村子整个都被淹了,爹爹和娘没了,嫁在同村的两个姐姐也都没能幸免。
事情过去已经有六年了,如今想起来还是彻骨的疼。
刚得知噩耗的时候,她几乎疯了。
她憎恨所有害她没出成宫的人,都是因为这些人,她连爹娘姊姊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过了很久,在她渐渐冷静下来以后,才突然想到,倘若她没遇上那件事,而是顺利地出了宫,她恐怕也会葬身于那次水灾。
但她心里却无法感到庆幸。
活着真就比死了强?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在宫外已经无牵无挂,她已经彻底失去一定要出宫的理由了。
可是看着眼前的云栖,她那沉眠已久的对出宫的执念,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
还没商量好将来小饭铺的招牌菜是用酥皮蒸肉,还是酱肘子,云栖就被赵姑姑押回房里,按着躺下,贴了满满一胳膊的土豆片。
临走前赵姑姑叮嘱云栖,叫她老实躺着不许乱动,能睡就睡一觉。
云栖这阵子总是早出晚归,每日回来以后,还要再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觉总是不够睡。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补觉的机会,她却睡不着。
胳膊真是太疼了。
赵姑姑给贴的这满满一胳膊土豆,只管消肿,却不能止疼。
既没有药来物理止疼,那就只能精神止疼了。
何为精神止疼?
就是努力地去想高兴的事,来分散注意力,降低对疼痛的感知力。
如今只要一想到来日出宫以后,兴许能与赵姑姑和宜香合开一间小饭铺,过上自在又安逸的小日子,云栖心里就高兴极了。
即便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也不妨碍她提前高兴高兴。
晚些时候,宜香过来了。
宜香一进屋,云栖就注意到她脸色不大好。
眼睛红肿红肿的,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这明显是刚哭过。
云栖看着心疼又着急,“怎么,莫不是宋氏又欺负你了?”
宜香摇头,“宋主子躲在屋里,插着门,谁敲都不开,连午膳都没吃呢。吴才人说,宋主子这回是真吓着了,也是真知道害怕了,这样挺好的。”
云栖完全不在乎宋氏怎样,只想知道宜香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宋氏招惹了你,那是?”
“吴…吴才人没讨到药来。”宜香望着云栖肿得吓人的胳膊,嘴巴一瘪,又哭了。
才人还真的特意为她去讨药了!
她原本以为才人当时是为支走痛哭流涕的宜香,才那样说的,没想到才人是当真的。
云栖心里头感动,也越发觉得愧疚。
为了帮她讨药,才人这一趟不定受了怎样的委屈和刁难。
宫里的人就是这样,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恶习都是刻进骨子里的。
之前,那些人觉得皇上今年要来行宫,吴才人或许有复宠的可能,才对吴才人稍稍恭敬客气了几分。
如今皇上已经到行宫好几日了,却迟迟没有召见吴才人,那些人只当吴才人要永远凉了。
从一个彻底凉了的才人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
既是没有好处的事,傻子才会去做。
不落井下石,踩你两脚就不错了。
云栖越想越躺不住,立马坐起身来,“我去看看才人。”
“别动,你伤得这么重,又没药治,若再不好好养着,伤怎么能好。”宜香双手按着云栖的肩膀,头埋得很低,单薄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宜香……”
“都是我的错。”
“吴才人说了,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宋氏一个人的错。”
宜香不言,低声抽泣着,泪水落在裙子上,打湿了一片。
云栖任由宜香这么哭,没有出言再劝。
哭吧,把心里的委屈一遭哭出来,总比一直憋闷在心里好。
听宜香的哭声渐小,应该是哭累了,云栖忙递了帕子过去。
宜香摇头,推开帕子,“别给你弄脏了。”
“你呀你呀。”云栖忍不住叹了口气,捏紧了帕子,倾身上前,弯着腰,歪着头,替宜香擦起泪来。
“你快坐好,仔细扯疼了伤。瞧,胳膊上的土豆都掉了。”宜香连忙扶云栖回去坐好。
云栖笑嘻嘻地看着宜香,“小兔子,红眼睛。”
“难为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笑,难道和你一起哭?”
“你别哭!”宜香明显慌了一下,“你笑好看,我愿意看你笑。”
云栖把手上的帕子递过去,“你好好擦擦脸,我就好好给你笑一个。”
“噗。”宜香破涕为笑,“你就会逗我。”
云栖由不得宜香不要,直接将帕子塞进了宜香手里,“上回你说我这条帕子绣的好看,我回来就又绣了一条一样的,不过还没绣完,等我绣好了以后送你。”
“你阵子早出晚归,每日回来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还有精神绣什么帕子,也不知道心疼自己。”宜香边说边将云栖递来的帕子,整整齐齐地折好,“你若一定要送我,送我这条就好,那条没绣完的就别再绣了。”
“那可不行。”云栖道,“你不嫌这条帕子旧,我还嫌它送不出手呢。我知道玉玢常常偷拿你的头绳、帕子什么的,事后还不承认,硬说那东西本来就是她的。回头我在那条新帕子上绣上你的名字,看她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说那是她的。”
宜香看着云栖,由衷地赞叹说:“还是你心细。”
“好了,咱们先不说帕子的事,我都没来得及问你,这回宋氏又是为什么事闹起来的?”
一说起宋氏,宜香就是一个愁,“这回是为筝。”
这个云栖已经猜到了,她眨眨眼,示意宜香接着说下去。
“下雨这几天,宋主子一直都懒懒地不爱动,今早见天晴了,宋主子一时兴致上来,便说要弹筝。不想揭开遮尘布一看,筝上竟生了霉点,宋主子便闹起来了。”
“霉点?”云栖觉得甚至奇怪,“这几日天是挺潮的,可那筝上不是都刷了漆吗,不至于这么容易就生霉呀。况且,宋氏一向宝贝她那些乐器,平日里除了她自己,旁人碰都不许碰一下。她又没将那筝交给你看管保养,就算那筝生了霉,她也赖不着你。”
要不怎么说她委屈呢,宜香叹了声气,“宋主子那张筝跟了她好多年,本就有些旧了,有些地方还掉了漆,本该更加小心的放置保养,可我瞧宋主子总是用没拧干的帕子擦那张筝,筝上沾了水,又赶上潮湿的阴雨天,不生霉才怪。我是真的冤枉。”
云栖对宋氏这种自作孽,却反要诬赖别人的恶习,早已见怪不怪,却还有一点疑惑。
“这事儿是怎么扯上吴才人的?宋氏说,你和才人合起伙来一起害她?”
“宋主子觉得筝生了霉,是我在背后偷偷使的坏,又见吴才人护着我,便说是吴才人指使我,让我弄坏那张筝,下降头诅咒她,让她不能再得宠。”
云栖简直无语,看来宋氏的疯病似乎又重了些。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和吴才人。”宜香低下头,看样子是又要哭。
“都说这事儿不怪你了。”云栖道,“是宋氏总不得皇上召见,心中烦闷,故意借题发挥,拿你撒气。”
宜香不言,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问云栖,“你说宋主子还能再得宠吗?”
云栖摇头,“怕是难。”
“那吴才人呢?”宜香又问,问得小心翼翼。
吴才人想再得圣宠,恐怕比宋氏更难。
此番皇上到昌宁行宫避暑,随驾的宫嫔并不多,景嫔却在列。
这说明皇上还是挺把景嫔放在心上的。
有景嫔在上头压着,吴才人可以说前途渺茫。
还没等云栖说什么,宜香又问:“若吴才人不能再得宠,我是不是就不能调出含冰居了?”
云栖被问得心头一颤。
今日吴才人只是想讨点跌打药来,都被当众驳了面子,要调人的事恐怕……
见宜香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云栖不忍心说实话,却又不愿骗她,只安慰说:“才人既然答应了帮咱们,就一定会尽力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