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讶异地笑了笑,他挑了挑眉,示意站在身旁的大理寺提督将证据拿下去给宋归瞧瞧。
大理寺提督答应了一声,他双手端着铜盘,快步走至宋归身边,宋归跪直了身子将铜盘接过,垂眸一扫,挑了挑眉。
铜盘上放着一方手帕,和一封拆开的密信。
众臣都伸长了脖子看宋归怎么收场,如今证据确凿,难道她要信口胡言不成?
宋归将手帕和密信仔细地读了一遍之后,恭敬将二者放回铜盘,朝皇帝叩首道:“帕上的字迹与臣女的字相差甚远,圣上若是不信,臣女现在便可当着众人的面重新写一份。”
陈婉闻言脸色大变,她抬眸看向陈三思。
陈三思慌忙摇头,他焦急万分,当时伪造证据的时候,他特地将裴依依之前在学堂里抄的经书笔迹拿过来比照着写,请了仿手誊抄了好几份,最后挑拣了最神似的一份做的证据,如今裴依依却说笔迹相差甚远,陈三思定然是不信的。
陈婉平复了一下情绪,她笑了笑道:“既然裴小姐都这么说了,你们还不快将笔墨纸砚拿上来?”
宋归叩首道:“启禀娘娘,臣女不用狼毫写字。臣女所用的笔比较特殊,娘娘可否允许依依换笔写字?”
“不用狼毫?”皇帝挑眉,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宋归问:“那你用何写字?”
宋归一脸严肃道:“回圣上。臣女用的是鸡尾巴毛。”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陈婉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姣好的面庞上青一阵红一阵,她紧攥着手,咬牙切齿道:“来人,给裴依依拔几根鸡尾巴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用鸡尾巴毛怎么写字!”
宋归仍一脸严肃地跪着,任凭旁人戏谑的目光,她垂眸盯着地面,面沉如水。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小太监端着拔好的鸡尾巴毛快步走进厅堂来,笔墨纸砚一一放在宋归面前。
宋归将宣纸摊开来,挑了一根鸡毛,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将根部放进墨汁中,待羽毛的空管处吸满了墨汁后,宋归右手捏着鸡尾巴毛,左手拉过宽大的袖袍,跪趴着开始动笔写字。
众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黎漠坐在书案旁,端起温茶,用杯盖掀了掀茶末,轻抿一口后放下,眼底的温柔与欣赏如涟漪般层层漾开来。
宋归总是能让他出乎意料地惊喜。
半炷香的时辰过后,宋归直起身子,她将鸡尾巴毛放下,双手捻起纸张吹了吹,“圣上,娘娘,臣女写完了。”
大理寺提督走下来,从宋归手中接过纸张,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一行一行看过,不时发出一声赞叹,夸奖宋归字写得好。
陈婉的脸色越来越阴郁,看到最后,她端着茶碗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众人焦急地张望着,他们都在等皇帝下一个评判。
终于,皇帝放下了纸张,他笑了笑道:“裴依依的字风神俊秀,秀骨珊珊,朕从未想到用鸡尾巴毛竟然也可将字写的如此秀劲,可叹可叹。”
“谢圣上嘉奖。”宋归磕头言谢。
众人缓缓地眨了眨眼,这……不是在审讯谋逆之罪么?怎么圣上开始嘉奖嫌犯了?
皇帝咳嗽了几下后道:“由朕观之,裴依依所写之字与手帕上的密信字迹相差甚远,故此案应当重新交给大理寺查办,揪出栽赃嫁祸之人。裴行俨之女裴依依在为太子祈福期间无故离寺,其罪亦不可饶恕,现罢黜裴行俨相国一职,任太子少保。诸位可有甚异议?”
黎漠端茶的手顿了顿,他抬眸扫了皇帝一眼,眯了眯眼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裴行俨叩首谢恩,裴夫人将宋归揽进怀里,抬袖抹眼泪。
宋归拍了拍裴夫人的后背,抬眸,对上陈婉似笑非笑的眼眸,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眸,迅速移开目光。
这下梁子可结下了,看陈婉这阵势,日后定是准备铆足了劲对付自己了。
第36章 喂药
因裴行俨辅佐君王鞠躬尽瘁,圣上念其年事已高不堪迁居,故追加一道诏书,言道裴相虽左迁太子少保,但仍保留原来相国府邸,不予搬迁。
宋归跟着裴行俨夫妇回到裴府已是黄昏日暮时分。老管家来福垂手立在门前,见着他们下了马车,顿时老泪纵横,他抬袖抹了抹眼泪,慌忙招呼侯在中门的小厮丫鬟们前来迎老爷太太小姐回府。
沉碧拉着宋归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已,宋归揽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嗳,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怎么你哭得跟我还阳了似的。”
“小姐——”沉碧抱着宋归,涕泗横流,她吸了吸鼻子道:“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宋归从怀中掏出帕子,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没那么严重,嗳,莫要哭啦,回头我给你讲讲我和黎漠的故事,我俩这一路可精彩了。”
沉碧的心“咯噔”了一下,直觉告诉她自家小姐又不说人话不做人事了,于是她捏着宋归给她的手帕默默闪退。
宋归挑眉,她在后头招手唤道:“嗳,沉碧回来,听我跟你讲一讲我和黎漠惊心动魄的故事嘛。”
她正逗着沉碧开心,裴行俨走便传她问话。宋归答应了一声,只能先放弃给人炫耀她和黎漠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规规矩矩跟着裴行俨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宋归很有眼色地将她被赵衡掳走,以及赵衡逼她嫁人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给裴行俨叙述了一番,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瞄了裴行俨一眼道:“爹爹,这次依依没闯祸,是赵衡掳走我的……”
令宋归意想不到的是,裴行俨这个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大忠臣这次并没有用孔子那套君臣父子的天道纲常教育她,而是板着脸略一点头,抬眸说了句“为难你了”。
“不、不为难。”宋归受宠若惊,她慌忙摆手笑道:“只要爹娘都好,裴家安安稳稳得,依依也就好。”
裴行俨眼眸闪了闪,他微微叹了口气道:“爹爹……不能让依依风风光光地出嫁了。太子少保一职……”
太子少保就是一回家养老的闲散官职,裴依依无故失踪是该罚,但罪责不至于让裴行俨从相国之位掉到虚设的官职,皇帝此举明摆着是逼着裴行俨告老还乡。
“不,爹爹。”宋归摇摇头,她正色道:“如果爹爹还在相位,依依便不可能顺利嫁给端王殿下。”
“为何?”裴行俨愣了愣。
宋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裴行俨真的太实诚了,太正直了,一点政治手腕都没有,他凭着一身浩然正气坐到宰相之位说明大梁的这几个皇帝都挺贤德。
“因为裴家势力太强,功高盖主。日后不论是黎漠继位还是其他皇子继位,裴家的存在对皇族来说都是威胁。”宋归低声道:“陈婉便是例子。圣上继位时,便是借着陈家的势力稳固皇位的,外戚势力过强会有什么后果,这一点我想爹爹比依依明白得多。”
裴行俨点点头,他有些疲乏地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道:“盛世无患难之臣啊。”
宋归抿了抿朱唇,没有答话。
陪着君王打天下和跟着君王守天下自古以来就是两套截然不同的法则,不然也不会有范蠡携西施泛舟西湖上,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了。
金乌西落,最后一缕夕阳穿过窗外萧疏的竹林映进屋来,裴行俨抬头看着窗外,眼底尽是苍凉与无可奈何,他抬手挥了挥示意宋归退下。
宋归乖巧地答应了一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华灯初上,西方天际升起一弯月钩,宋归轻手轻脚地猫到裴府后门,她掏出刚从裴行俨书房里偷出来的钥匙,正要开门,听到身后沉碧唤她,“小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嘘——”宋归手忙脚乱扑上前捂住沉碧的嘴,将她拉到墙角,轻声道:“我去找黎漠。”
沉碧看了看黯淡的苍穹,瞪着眼眸道:“小姐,天色已晚,此时去端王殿下府上有伤风化,况且……小姐您是大家闺秀,还是脸皮子薄一点为好。”
宋归耸耸肩道:“我不管,反正我要去。我现在特别想黎漠,特想见他。”说完她转身就往后门走。
沉碧慌忙跟上来拉住她,不让她走,“小姐,莫要出去,教端王府的人瞧见了,都要笑话小姐了。”
宋归拽了拽衣袖,没拽出来,她“啧”了一声道:“沉碧放手,我俩该干的事情都干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此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沉碧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宋归,宋归扯回衣袖,勾唇一笑,抬手按了按沉碧的肩膀,拿着钥匙利落开门后走了出去。
黎漠简单用过晚膳,去书房坐着读了一会经书。
有风拂过窗外竹林,竹影映在青瓦白墙上,凤尾森森,萧飒疏朗。烛光微动,绿纱窗下不知名的虫子轻快叫唤着,黎漠拿着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眼里心里满满地都被宋归占着了。
这几日宋归和他形影不离,他早已习惯了宋归时不时的撒娇和搞怪,如今她不在身边,黎漠觉着心底空落落的,想她想得厉害。
黎漠微叹一声,他将书卷放下,从书阁中抽出宣纸,狼毫执手,抬手落笔,一笔一划都浸着别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