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本来就是最好的武器,可以快速击溃最脆弱的心房,也能够腐蚀最坚固的心墙。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迎风生长,直到变成离离芳草,纵使野火弥天,烈焰燎原,也烧之不尽。
*
相邦府内。
吕不韦正用油灯去燎一张写了字的布帛,缕缕青烟四散纷飞,熠熠火焰鲜红似血。“看来是有人等不及,先我一步下了手啊!只是这吃相……未免难看了些。”布帛烧得很快,直到那火苗快燃到手指,他才将它丢弃于地。
布帛燃尽,只余一堆黑灰。窗外一阵冷风吹过,那灰烬便被吹得干干净净。吕不韦望着那空荡的地下,说道:“也罢。传我之令,先前预备的练兵场上即将发生的那场意外,便作废了罢。”
便有影卫低声回答道:“是!”
月色沉沉,空荡荡的庭院内,只留树影幢幢,稀稀落落。
作者有话要说: 林均会在第三卷 再次出现~之后会有番外讲在齐国时候的故事。
政哥:性格逐渐变态.jpg
心理描写太多了,删掉一些。
第16章 第十五夜
芈泽生辰这日,天早早下起了大雪。到了申时,整个咸阳宫处处银装素裹,冰晶雪魄,恍若一座由琉璃水玉雕刻成的摆件。
庭院内,嘉卉和几位宫女正在打雪仗,雪球漫天乱飞,紧接着便传来几声嬉笑怒骂。芈泽站在窗口见她们玩得不亦乐乎,便也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雪花在掌心遇热即化,弄得她痒痒的。
“公主出生那日,也下了这般大的雪。” 殷佩为她披上一件貂裘,看向窗外密如鹅毛的雪花,叹道:“一晃竟也有二十年了。”
“不知母后与我那两位哥哥此刻又在做什么呢?”芈泽想起去年她那个过得甚是惨淡的生辰,想起临走前二哥太子悍与四哥公子犹的依依惜别,与母后李环迷离的泪眼,不禁感慨道。
殷佩将她肩颈处的碎发从衣领中撩出,笑问道:“公主只字不提您的父王,莫非是还在生他的气?”
“那日我离开楚国远嫁之时,父王可未曾露面,这个小仇我总是要记下的。”芈泽淡然一笑,将头撇过道:“至于其他的么,我早忘了。”
不过她心中盘算着,待到父女重见的那一日,她必要让四哥在父王面前说出是自己救了他的命,亲眼看着父王会作何反应,才能出尽心中所剩不多的那口怨气。
“正是如此。父女之间,又哪来的深仇大恨呢?”殷佩听她这么一说便欣慰一笑,又提醒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赶快到章台宫去吧,可别让大王久等了!”
芈泽闻言便点了点头,见天色渐晚,就赶紧叫上还在玩耍的嘉卉一道赶往章台宫。几日前赵政差人来说,将在今夜于章台宫设宴为她庆贺生辰。思及此,她加快了脚步,殷佩“王后小心脚下湿滑”的劝诫声便也跟随了她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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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章台宫殿门口之时,芈泽才发现殿内气氛似乎有些凝重。
赵政面色阴沉,好似山雨欲来风满楼,而群臣皆低垂着头,殿内安静得可怕。芈泽隐隐觉得现在不是进去的好时机,正准备隐在柱后观察一番,却听那门口的宦侍高声叫道:“王后驾到!”
芈泽忍不住在心中爆了句粗口。
僵硬地朝着那宦侍扯出一丝笑,她在众人的瞩目下敛容款步走进大殿,总算体会了一把 “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刃之上”的感觉,又在心中将那个多嘴的宦侍埋怨了一通。
“王后来了。”赵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方才军中传来急报,还需寡人去处理,只怕是无法和王后共贺生辰了。”
然而一触及赵政的目光,芈泽便觉得周身如同被泼了一盆雪水,冰得透心彻骨,只好柔声回道:“这生辰每年都能过,与之相比自然是国事要紧。大王还是安心去处理政务吧!”
芈泽如何看不出此刻赵政心情不佳,但却不知其为何心情不佳。不过尽管心中正纳罕着到底发生了何事,她还是有眼色地退了两步,站在上座之下的台阶上恭送赵政,并未开口询问。
忽然身旁有人凑近,在她耳边轻轻道:“长安君在屯留反了!”芈泽抬头一看,却是李宦侍趁着与她错身的功夫,向她传了这话。
芈泽闻言心中一惊,却见李宦侍一脸愁云惨淡,向她点了点头以示确认,随后便跟在赵政身后走出殿门。他平素里挺直的背脊佝偻着,看上去瞬间老了十来岁。
群臣也纷纷告退,一时间殿内便显出几分人走茶凉的萧索,唯有案桌上还未动过的美酒佳肴昭示着眼前的一切并非虚幻。
怎么会这样?芈泽心中如同沸腾的开水般滚了又滚。
先前她并不知晓成蟜此去竟会叛乱,听到这个消息便有些措手不及。然而现在芈泽可以确定的是,这回赵政一定是伤透了心。
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一刀的滋味她也算尝过,痛心忧愤许久之后,自己还是选择了原谅。可叛乱之事非同小可,必是要见了血才能罢休……不知赵政他又会如何?
芈泽心烦意乱,胡乱塞了两口菜在嘴中,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才镇定下来。耳边却传来宫女的求饶声:“奴婢该死,竟让王后吃了冷食!”她这才发现那囫囵吞下的食物带着一股凉意,自喉头一直传到胃里。
芈泽心不在焉地挥手让她退下,看向空空荡荡的下座。远处殿门大开,漆黑一片,仿佛潜伏着一只张着大口的吃人猛兽。
她头一次觉得,有些事,或许从来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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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议完处置长安君叛乱的对策,群臣皆面带颓色出了殿门。夜色沉沉,恍若涂抹了浓墨,星光月色隐隐绰绰,人群如同一条寂寞的河流,断断续续地流淌向宫门之外。
位于队末的嫪毐与吕不韦则伫立于高台之上,将满城夜色尽收眼底。
一阵寒风凄凄吹过,嫪毐将双手缩进袖中,嗤笑道:“什么‘只可活捉,不可伤其性命’,依本候看,大王的性子还是太过柔弱了些。相邦大人以为如何,长安君还有没有命活到兄弟相见的那刻?”
“长信侯说话真是风趣,莫不是将我当成了会看相的方士不成?”吕不韦看向嫪毐,眼中精光一闪,“既是君命,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照做便是,又何必去考虑那些多余的事情?”
嫪毐目送吕不韦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许久之后自言自语道:“是吗?”吕不韦为人圆滑,说话做事向来不漏声色。可就在方才说话之时,他却发现那老狐狸眼中闪过的,分明是一道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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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驿置。
木头围起的栅栏中,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正立在茅草堆上休息,积雪自茅檐滑落发出“咯吱”一声,惊醒了那站在外围的马儿甩着尾巴打了个响鼻。
驿使连夜赶了好几里路,就为了运送从咸阳宫中递出的平叛诏书。此刻他疲惫之至,便睡得四脚朝天,人事不省。
一名黑衣影卫行止轻捷地自梁上跃下,打开置于案桌的包裹,取出其中文书,与他怀中揣着的一卷做了交换。而他拿出的那卷简书绳结上的封泥处,赫然盖着一个玺印【注1】。
驿使在榻上翻了个身,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睁眼见案桌上的包裹原封未动,便又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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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中。
芈泽辗转反侧,起身披了件袍子去了院中。积雪皑皑,将庭中映得恍若白日,她见此情景,心有所动,便念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注2】。”
王宫花园内,赵政孤身一人躺在雪地之上,一袭玄色衣袍凌乱地铺开,恍若绽开一枝诡美妖异的花朵。纷纷落雪覆盖在他身上,渐渐将他堆成一个雪人。许久之后,赵政起身将肩头积雪掸落,一步一步向外走去,那一串脚印也很快被雪花填补,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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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之中。
太子悍手中提着一坛酒进了殿内,闻着室内浓重的酒气,便皱起了眉头。他唤宫人来拉开厚重的帘幕,又点上油灯,才看清楚地上滚落着好几个酒坛子。
一名面白如玉的男子见他来到,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欲去接那酒坛子,笑道:“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你来,便先喝了起来,二哥勿怪。”随着他一张口,便喷出一股酒气。
太子悍微微闪身避开了他,将酒坛重重地往案桌上一放,怒道:“今日是阿泽的生辰,四弟一副破落样是要做给谁看?”
公子犹下巴处冒出青青的胡茬,发髻也有些散乱。他走到一名宫女面前,打出一个酒嗝,眯着眼问道:“阿泽……你是阿泽?”
太子悍不由分说上前甩了他一个耳光,“你给我清醒一点!她已经嫁去秦国了!”见公子犹被打得瘫坐在地,他又面露不忍,别过头去轻声道:“你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却听公子犹喃喃道:“我骗了她,我骗了阿泽。”
太子悍顿住了离开的脚步,疑惑着转身看向他。
“阿泽说过要我们等她,她说她会拼尽全力保住我们的性命。”公子犹还记得芈泽离开楚国的那日,她带着泪却又含着笑,双眸充满希冀地这样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