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雕花大床静静地横陈在卧室中央,沉重的丝绒制的面料,瘦鹃的一头乌发散乱地披洒在暗红团花丝绒的被面上,雪白的胸脯轻轻地起伏着。那层层叠叠地被褥像是被揉皱了一般胡乱的被他们压在身下,丝绒上的流光一泻千里。
这一晚的月色真美。
他的激情仿佛淬上了火,燎烧了整个荒原。
没有几个钟头,天就亮了,他们两个人起来穿衣。瘦鹃替他又查检了一遍行李,其实昨日就已经打点好了,可她不放心,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
她送他去车站。
他一路上只是告诉她——他们要走铁路和水路,先经粤汉铁路到广州,再转香港,然后再乘海船到安南海防,由滇越铁路经河口,最后到达昆明。
她晓得安南就是越南。
他今日不知怎么地,总逗着她道:“你从来没有出过国呢,下一回,等局势稳定了,我也带你去国外走一走,好不好?”
她也跟着他傻呵呵的笑,连连地说“一言为定”。
月台上送行的人太多了,黑压压的一大片。有一些是学生们的父母长辈,还有一些是那些老师们的家眷。
有一个维持秩序的胖脸男人走过来,催着大家上车,火车要开了。
他把一只藤箱拎在手上,同她道别,她却定定地站在那里总不愿意离开。哨声也响起来了,许多人都已经上了车,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两步路,又被拉回来了。
两人都笑起来了。
她忽然上前一把拥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郑重的说了一句:“早点儿回来,我等你!”语气到后来很不自然,仿佛是带了点儿鼻音。
他亦回拥住她,贴在她耳畔轻声道:“好——等我回来了,咱们就复婚吧。”
她哽着喉咙,点了点头,旋即便退开了他的怀抱。她立马背过身去,大步的往回走,风里稍来她的一滴泪。
她终于消失在月台的转角处,再看不见了。
第59章 浮萍
不过就是七日后,城门被日军狠狠地破开。
这一次,政府军方面好像是再无还手之力。城里的百姓们能逃的都逃了,这一次是血洗。瘦鹃早就带着迟家的一门老少逃到了乡下去,投在她周家庄的娘家。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
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因为所在是一个村落,许多人家都养着鸡,一时间鸡声四起。
瘦鹃睡在床上听着,总有一种荒寒之感。
这是原来的周瘦鹃的娘家,她却一点儿也不熟悉。她只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在周老太太的面前。幸好日子走到如今,还没有什么人对她有过过深的怀疑。
陈伯玉、迟秉文、冯小婵,都跟着联大的大部队走了,宝络却因为生病,没有一起走。
一开始迟秉文还有信来,他每到一个辗转处必会写一些风土人情给她捎带回来,信里头不止有景物山川,还有他绵绵地情意。然而自从登上了广州,渐渐地便了无音讯了。瘦鹃很担心,听南边来的人说那边也乱,乱的像是一锅粥。然而又没有办法,这样的世道,她只能努力的照顾好这家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本来同她都是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人。
宝络渐渐地病好了些,也能坐在门口替大家剥剥青豆。她虽然性格方面刺歪歪的,但总有一个好处,什么环境都能呆得,不是千金小姐的脾气,没那么多挑剔的地方。也有可能是走投无路,知道再怎样挑剔都无法,除非准备好了回城里去送死。
周老太太近来手上拮据,因为战乱,这两年田庄上的钱总是收不回来,地租也收不上,一下子进项都断了,虽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亏空,可到底日子过得就紧巴巴的。
等到瘦鹃他们一行人来了,周老太太就把家里的佣人们都请退了。
现在大家都难,请不起帮佣。
瘦鹃是带着她全副的家资回来的,床垫厂挣了不少的钱,还够她们这一大家子的人过上那么三年两载。
瘦鹃躺在床上,掰着指头数日子。秉文他们离开已经有一个月了。
风拖长了声音,闷声闷气的**。天上挂着冻僵的月亮。
九老太爷作为政府里头的要员,暂时避乱在六安乡下的别墅里。连心慈因为战乱倒闲下来了,之前总说要去拜会拜会九老太爷,要谢谢他那日的出手搭救,然而总是不得空。这一日她打定了主意要去登门拜访,谁知迟秉英也嚷着非要陪她一起。自从日本人打进来,他们俩就窝在小公寓里避祸。
连心慈没办法,只得带了他一同去。这一路上倒是意外的顺利,迟秉英本来还提防着,怕遇上日本兵拦人。九老太爷倒是客气,留了他们在他那里住上一阵子。
当天晚上,枪声响起在四泽。
九老太爷倒在血泊里,整个人打横躺着,身下渐渐漫出一滩血迹。他是死不瞑目。
窗外暴风雪低声呜咽,粗野的喧闹的雪烟蒙蒙。迟秉英本来是下楼去找连心慈的,却正撞见这一幕——心慈拿着枪,正打算返身离开。
只在那一瞬间,秉英恍惚觉得,那菩提——他们俩个在她公寓楼下花园里同栽的白菩提正落叶飘零。
连心慈仿佛不敢置信一般的看住他,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忽然身子一动,叫了声“小心!”便跑到他面前——他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贯穿的力量而向后退了一大步。
血,有血粘稠的滴落在地板上,一滴,两滴,渐渐地汇聚成一小滩。
她为他挡了子弹——“秉英……”
她在弥留之际喃喃——她叫今井娟代,京都人。
九老太爷的府邸外还藏匿了几个枪手,迟秉英作为目击证人,他们本想连他也射杀,却谁也没料到被日本民众捧为“帝国之花”的今井小姐会为他挡上这一枪。
府邸里的保卫兵听到枪声,都立刻冲了出来,训练有素的护住整个府邸。迟秉英到底是活了下来。
瘦鹃夜里忽然惊醒,她想伸手去端床头柜上的茶缸,茶缸却从她手里滑出。一声刺耳的寒鸦的啼叫,粗嘎的划过长空。
九老太爷的府邸里的灯光昏昏沉沉地照在迟秉英的身上,他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半个月后,瘦鹃在这个世界里的大哥周存礼从浙江前线回来了。
迟秉英在心慈死后便也来到了周家庄。他是日渐消沉,可忽然有一天,秉英约了她去村外走走,瘦鹃虽然讶异,但总是跟了他一道出去。
他们在旷野中走着,这一带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远处有一片工厂,还没有放工。这些工厂里的工人倒日日不歇,好像不管是谁领导这个国家都与他们无关。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呜长鸣,烟囱里的烟,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瘦鹃才觉得安心一些,这一阵子见了太多仓惶的人脸,她总有一种生之哀伤。但是只要一看到每天照常冲向天空的烟囱,她就有一种仍旧活着的踏实感。
两个人无言的走了好一会儿,秉英才开口道:“大嫂——我有几句话想当面跟你说。别的朋友我一概都不说了,但是——告诉你不要紧。”
瘦鹃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
秉英笑了一笑,道:“我下个月要离开这里了。”
瘦鹃一愣,道:“离开这里……那你到哪儿去?”
秉英却没有立刻回答,四面的看了看,确保没有人了,方才低声道:“心慈走后我想了许多……这一向城里抓人抓得很厉害,乡下是还算安宁,可我一个男人,总不能日日的同你们窝在一处,又找不到事情做,我自己也觉得大不应该。”
瘦鹃仔仔细细的听着,他顿了顿,忽然又低声笑道:“你大哥回来以后就同我住在一个房间,人非常好——我每每想到从前的那些事儿的时候,就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
瘦鹃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到解放区去?”
那时候军队北上抗日,据说已经到了陕北了。
当下秉英点了点头。
瘦鹃不由得吃了一惊,半晌方才轻声道:“现在好走么?”
秉英道:“我同你大哥一道走……总有办法。”
瘦鹃忽然望住他,他倒被看的不大自在起来。瘦鹃微笑道:“真想不到!你原来那样一个浪荡公子,没想到如今也开始革命了!还是你行!”
迟秉英摇摇头笑道:“我也不是——我还没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这样的一个青年人,在这儿待着,每日无非是想想过往的旧人旧事。还是上那边去的好……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我也不至于总是陷在原地,不能够解脱。”
瘦鹃是在迟秉英过来周家庄的时候,才晓得刺杀的事情的,她这时默然点了点头。
以后的这个世界里,或许其他人还会活着,笑着,互相爱着,但却不会再有连心慈小姐了——万事皆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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