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住一间小小的屋子。
陈伯玉盯着桌上的一封书信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
迟秉文倚在墙上道:“也给我一支。”
陈伯玉便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去。
迟秉文吞吐了一口,把头轻轻地抵在墙上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陈伯玉听了,半晌不语,忽然又道:“真不知宝络在那边怎么样了——”
迟秉文吐出一口烟圈儿,没接话。
“她还是呆在那边好——总比咱们这儿好。”
迟秉文看了他一眼,忽然半开玩笑似的道:“你真喜欢宝络?”
“真喜欢。”
“那等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了,你就趁早娶了她吧。”
“真的?你不反对?”
“前提是咱们能回去——上一次轰炸就够呛,只要咱们能平安回去,就让你娶她。”
耳边又是敌机的轰鸣声。
仿佛是看了一场电影。轰炸两个字才从口里轻轻地说出来,下一个镜头便切换到了炮火连天的场景。
不是校舍被轰炸,是乌尤寺。他们从窗户里头遥遥的便看见乌尤寺那边的滚滚浓烟。一片哀嚎四起。
联大的许多学生都跑去乌尤寺里学习。因为乌尤寺里有长明的烛光,又清静。
陈伯玉一惊,忙奔出去,联大的其他师生们亦匆匆忙忙的从寝室里跑出来,大家都要赶到乌尤寺里去救灾。
然而大渡河此时波涛汹涌,正是春汛期,摆渡人又歇了回家去了,夜晚看不清水况,容易发生危险。况且山上情势危急,总不能让众人都白白去送死。
陈伯玉却抢先登了船,迟秉文是紧跟其后。其他的师生们只得站在河岸边焦急的望着他们两人。
一个炮弹就炸在水面上,霎时激起千层浪。秉文以身护住陈伯玉,身上的旧伤重又崩裂开,渡船掀翻了。
他因为伤重,显然无力爬上岸来,陈伯玉水性好,体力又强,眼看着一个**又要落下来了,迟秉文立马催着伯玉先去乌尤寺救人还有藏书,他叫伯玉不用管他,他是无关紧要的,渡船还在,他抓紧了不放手,总能渡到对岸去。
那么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据说第二日由联大的自发组成的一只搜救队,在对岸的浅滩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迟秉文。
乌尤寺在那一晚上轰然倒塌——埋葬了多少的生命。
都是废墟,一应的废墟。死者不计其数,多是寺庙里的僧人,金身的佛像倒下来,许多已经残缺不全。
横陈的尸体——甚至于不能够被叫做尸体,那完全是面目全非的,七零八落的黑的炭架子,连血迹也是干涸了的泛着黑色。
叫人以为来到了古日本的罗生门。
群鸦在山顶徘徊嘶叫,这是人间炼狱。
中文书四万多册,西文书一万多册,中文杂志五千多册,西文杂志两万多册,合计八万多册。又有中文报纸二十六种,西文报纸三种,中文杂志一百四十四种,西文杂志一百二十八种。以及《四库全书》——统统毁于一旦。
因为是这样的一个废墟的世界,一切都形迹难觅,联大的师生们只得在乌尤寺的旧址上竖起一座长碑,以表纪念——纪念这一桩人间的惨剧。
“你们学校是从哪里来的?”
“唔……华东。”
“真远。”
“是啊。”
“就只有教授和学生转移过来么?那你们学校的那些书籍和各种的仪器,还留在原来那地方么?不怕日本人抢?”
“自然不,就是怕他们抢——那些东西我们都带着一起走的。”
“哦?都堆在你们校舍里?”
“怎么会!否则前些天的那场轰炸,岂不是都烧完啦?”
“哦?可这方圆百里之内,也没有什么可以藏书的地方,总不至于凭空不见了吧?”
“哎呀,要不说你傻呢?我听班上的同学说,重要一些的资料,都转移到河对岸的那间寺庙里了。不过我也不晓得真假——”
冯小婵看着迟秉文紧闭着双眼的毫无血色的面颊,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不由得面上一片骇然。
她是全盘托出——她怎么能这样轻信他!
第61章 无福
迟秉文依旧昏迷不醒,小婵木愣愣的替他擦拭了仍旧渗着血的旧伤,又简单的重新包扎过,才两眼无神的在床沿上坐下。
谁知这一晚上,她的那位王先生却找上了门,她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然而不行——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被他带到一个黑漆漆的小树林里,草木掩映,只能见到两个被灌木丛戳刺的支离破碎的影子,衣裳也在风中瑟瑟发抖。
她表情激烈的瞪视着他,“我怀孕了!”
王先生一愣。
她同他推推搡搡,“你要我怎么办?我怀孕了——我还怎么活?!”
他似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我不能娶你的——”
她冷哼了一声,“呵,我全知道了——你赖得了么?”
他怔了一怔,随即把她上下打量了两眼,又笑道:“正因为此——我才不能娶你。我是爱你的,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只因为我身份特殊,所以我暂时还不能够——不能够娶你。”
“我信你的鬼话?”冯小婵毫不客气的朝他啐了一口。
他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然而慢慢地又平复下来,他拉着她的胳膊,纠缠着道:“我要是不爱你,能让你怀了我的孩子?多少女人——多少女人想怀我的孩子,你不知道?”
女人最怕这样——一个男人,哪怕是再衣冠禽兽的一个男人,只要告诉这个女人,她是他的唯一,她是他心里最无可取代的那一位,十有八九,这女人一定就要陷落了——陷落在那一份唯一里,不问真假。
冯小婵到底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你——你今天晚上回去——”他同她在风中喁喁地说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小婵也终于怀着一种愤恨的情感,哀怨的同意了。
他吻上她的颈项、锁骨,他的手与唇,滚烫的流连在她温软的女体之上,他同她在树林里交合,一片沙沙的枝叶摇动。
他最后拍拍她的肩,“你不是一直想嫁给他?正好。”
小婵猛的一回头,劈脸给了他一个巴掌,“滚!”
那男人也不恼,把头上的一顶黑礼帽扶了扶正,便径自轻笑着离开了。
迟秉文终于悠悠的醒转,冯小婵自然也适时的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她撒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娇,随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呆在了原处,她的身上寸缕未着,甚至还有明显的一片恩爱过后的痕迹。
好半晌,她终于掩面倒在枕头上,暗暗啜泣了起来。
迟秉文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他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她哭了好半晌,才终于咬着唇断断续续的道:“先生,乌尤寺遭了空袭……您负了伤,同学们把您救回来的时候,您就一直昏迷不醒了……”
她哭的卖力,使人不能不动容,“昨晚上您终于醒过来,嚷着要酒喝……后来喝的醉了,又一直叫着少奶奶的名字,我替您换纱布……您就……你就把我认成了她……”
迟秉文半晌没有说话,整个人都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封闭里,他忽然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了一句:“伯玉呢?”
冯小婵倒被他这样的一种神情给弄得有些害怕,“您……您忘了?昨晚上您喝酒,就是为了……为了他呀。”
他盯住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伯玉到底怎么了?”
她一时怔怔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死了。”
那一座长碑上面刻了字,不管是遇难的僧人,还是学生,甚至陈伯玉——都历历在册。
迟秉文把手从冰凉的石碑上一一的摸了过去,在刻着陈伯玉这三个字的凹槽里停留最久。
他忽然含泪微微的笑了,“你怎么这么没有福气——”
听说解放区的局势已经日渐好转了,听说北方已经有了很大的胜利。听说不需要一年,他们就能够回去了——听说家里人都还好。
冯小婵站在石碑前,身上却微微的透出了寒意,她真是出奇的觉得冷,只想远远地逃开,远一点儿,再远一点。
她是始作俑者,这些人,全都是因她而死。
大渡河上仍旧有一个船夫摆荡着一条渡船,来来往往的迎送着行人。
迟秉文想起来沈从文先生的那一篇《边城》,他总记得瘦鹃说的每一句话,他记得呢,瘦鹃说她最爱沈从文先生的文章。
他有时候没有课就总爱跑到大渡河边痴想——是走车路还是走马路呢?
他说过等他回去,他们俩就要复婚的,他得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那么——走车路还是走马路呢?
可他如今只想远远地同那船夫避开了,他觉得一切都变的很离奇,很多事情——或许别人可以原谅他,他自己却不行。他整个人煎熬着,徘徊于藏匿和坦白的边缘。
他猛然想起来,翠翠最终也没有等到她的傩送,这故事,可是个悲剧啊。
怎么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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