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过头去看了看他,又走了一段距离,才捉弄似的道:“不不不,我并非只是一心只想着赚钱。”
他“嗯?”了一声,一脸的疑惑。
“我心里还想着你呢。”
她笑嘻嘻的说出口,又泼风似的往身后他们停车的地方跑去。只剩下迟秉文一个人还有些愣愣的站在原地,他回过神来,不由得把脸红了一红。
这一天迟公馆里把壁炉烧的很旺,瘦鹃从外头往那个红色的空间里望进去,热烘烘的烧的很热烈。
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都是年前才置办的。
通饭厅的红木大门也给打开了,因为那边没有火,空关着一屋子的寒意,要借着客室里的壁炉取暖。
附近店家“闹年锣鼓”,到了傍晚,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瘦鹃没见过这场面,偏要拉着秉文出去看。
下了雪,大家都说瑞雪兆丰年。
她出门出的急,帽子、耳护、围巾,一样都没带,耳朵鼻子冻得通红,火红的一件披风兜在身上,肩膀上的雪像洒着盐一样,衬着,颇有种红梅白雪的意味。
秉文看着眼前立着的这个人,不由得呆了一呆。
他最近老是看着瘦鹃发怔,仿佛才认识她一般。
然而真算起来,他们毕竟已是九年的夫妻了。
第58章 战争
呛呛呛呛呛呛,闹年锣鼓敲得特别急,沙哑的大锣在雪天里震得片片雪花也飞扬起来,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又喜气又热闹。
瘦鹃跟着鼓响往巷口走。巷口的这些店家各打各的年锣鼓,噔噔噔像跑步声,在市井烟火气的架空戏台上跑圆场。各种各样的鼓声夹杂在一起,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
瘦鹃望了秉文一眼,伸手替他把衣领子竖起来,好让脖子里不灌缝,她忽然歪着头看了半晌,笑笑地道:“你穿这一身西装真好看。再戴一条白围巾,一顶男礼帽……那真是上海滩的风情。”
秉文不能了解她所谓的“上海滩”风情,只在脑子里想了想,便浮现出那样的一身打扮来,“你喜欢?”
她含笑点点头。
他便道:“我明天穿给你看。”
“那么……外头再加一件黑大衣吧!”她呵着气眯细了眼笑。
鼓手们累倒了暂停片刻的时候,天地都静了下来,竟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
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衣服洗的泛了白,虽然旧,却总算干净。稻草扎着的纸包,在冬风里颤动着,一不小心就切破了冻僵了的手指。
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与穷人们不同,迟公馆里倒是早早的就置办好了年货,这一日只等着做菜祭祖宗,好好过个年,盼着明年的运气能好些。
瘦鹃同秉文两个人在长桌边上坐着。
她在灯下歪着头看着他在红封套上写“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很有滋味,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过第一个年。
台灯映着她的脸,从下颌处把光线截了个分明。
她默默地想着,要么日子过得再慢一些吧,这样的乱世,她总想着能捱一日是一日,她对未来的那种不确定性,使她心慌。
总觉得过了这一阵子,所有的短暂美好,即便是苦中作乐,也都要烟消云散了似的。
忙完了新年,又空着一大截子要虚度的日子。
瘦鹃这日午睡起来以后,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个阴天下午。
这两日她老是做梦,梦见从前的日子。
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遥遥响应。
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是南边的规矩,年菜里不能没有这一项。年过完了,鸡倒还剩下来,好像这新年绵绵地过不尽了似的,瘦鹃总觉得不大吉利,又安慰自己说恐怕是图个年年有余。
公馆后边的弄堂给西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炭篓子,站起后腿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
没有吃的,连炭都是好东西。瘦鹃没有出声吓那畜生,她悲天悯人的以为可以没有炭烧,至多冷一些,却不忍心活活饿死一条狗。
这世上的所有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过完年第十天,床垫厂又正式开工。
迟宝络忽然嚷嚷着要做一件枕套,五儿把亭子间里的布料拿了几匹出来,供宝络挑。她把一个绸布包着的小包袱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宝络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
“小姐,这是大少爷买来的,您喜欢?我去同大少爷说一声?”五儿在一旁提醒道。
迟秉文正好同瘦鹃一起下楼来,宝络往瘦鹃身上瞟了一眼,忽然笑道:“这不是跟她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整天像个小寡妇似的来回晃悠。”
宝络又笑向秉文道:“原来是大哥你送她的!”
语气还同先前一样刻薄,瘦鹃却是一笑,置之不理了。
这天傍晚迟秉文照例到厂子里去接瘦鹃回公馆,半途中忽然响起了警报,拉长的一声声像是乌鸦一般徘徊在不远的上空,沉沉地挤压下来。
敌军的飞机每天都要在头顶上飞上一回。他们只得下了车,和所有的人一般,挤在一个门洞子里躲着。
头一回防空警报拉响的时候,瘦鹃还是怕的,这会儿却有些麻木了,甚至想着,趁早打起来吧,早点儿打起来,就早点儿结束了。
门洞子里挤满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有旧衣服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底下是各式各样无辜的人。瘦鹃踮起脚,越过人头上看出去,外面是明净的浅蓝的天。
他们的那辆福特轿车停在街心,轿车外面,是淡淡的太阳,轿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福特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
战争又要波及到这座城市。
联大要往大后方迁移,学生和教授们都要跟着一起离开。由于事出紧急,所以不得带上家属。
瘦鹃得知这个消息时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才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瘦鹃忽然淡淡地笑起来,她看着他的脸,慢慢说道:“今天晚上,咱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她没料到他要走。
瘦鹃没待他回答,便转身离开了房间,站在楼梯口把阿小叫上来,打发她去买了板鸭、鸭肫,和这城里出名的董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买回来了都拿到秉文房里,叫他明日带着一起走。
天色苍苍的,风很紧。
迟秉文到底是陪着她一同出来了,两个人走在霞光路上,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他们一边走,一边在那里谈了半天,但是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相同的禁忌,绝口不提明日的离别。
想不到他们两人第二次的散步,是在今日这样的情景之下。
舍不得说回去。瘦鹃抬起头,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
上一回看见这样的月亮,还是在那次陈公馆里举办宴会的时候。
这一段路很不好走,太凄清了,路灯只在那里旁若无人的亮着,北风肆无忌惮的刮过来,没有一丝遮拦。
街道两旁的橱窗都关了,排门上的很紧。只有路边的灯光雪亮,照到街沿上,秉文穿的什么衣服,脸上什么样子,瘦鹃都看得一清二楚。
立领的黑大衣,洋西装,白围巾,还有一双凝重深沉的眼眸。
她笑起来,“你这样穿真好看。”
秉文道:“那你要记住我这个样子。”
“明早我送你。”她忽然没头没脑的接了一句。
秉文沉默了很久,才终于道:“好。”
瘦鹃这天晚上心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外头仍是浓浓地一片黑夜。瘦鹃看着秉文还睡得很沉,贵妃榻前的地上落了许多香烟灰。
她忽然就下了床来,单薄的身影透过月光投在地板上,长长的一个影子。
她凑在他的脸前,细细地把他的眉目一一的看过去,她数着他长长的睫毛,情不自禁的闭起眼来,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落了一个吻。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时,却看到他在那里静静地盯住她看。瘦鹃怔了一怔,脸色红了又红,嘴角浮起一个浅浅地微笑,她道:“你还没睡?”
秉文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搭在她的颈间,稍稍用了一点力气,便把她的身子带向了自己的身边。“睡不着。”
“为什么……?”她低下头,明知故问。
他笑,“你又是为什么?”
空气里是难言的静默。
她忽然道:“因为,舍不得——”
秉文震了一震,道:“哦?”
他不作声了,把手抚上她略带了些细纹的眼角,一点点地凑上来,吻住了她的唇。黑暗里两具身影渐渐地拥抱在一起,他忽然把她打横抱起来,双双拥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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