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无盐王后的宫中,云希见到她那张形容枯槁的面容,别提心里有多别扭,甚至有一丝没来由的抵触,她终究还是没有公孙遏那么强大的内心,也不能将这张脸与他的面容舒服地联系在一起。
无盐见公孙遏进来,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只苍着嗓子,“大王回来啦!”
公孙遏接过翠儿递过来的茶,明净的面容并无半分喜色,上位落座,“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无盐见公孙遏右掌的伤,故作镇定地来回扫视着东方如嫣与云希,将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不咸不淡地,“我身体怎么样并不重要,只是大王身体康健才好。”
“开宴!”公孙遏深吸一口气,起身便朝中厅走去。
靖瑶和东方如嫣一见,忙随在大王身后也匆匆离去。云希虽不是第一次见他突变的脾气,只是他对王后也这样好像还是第一次见。
传言不是说他力排众议娶的无盐王后吗。可此情此景无论如何也让她看不出一丝恩爱之情,连言语间都生硬的紧。
难道是联姻之事让两人产生了隔阂?
云希知他今晚心情不好起身也要走,只一怔神的工夫,被翠儿拉住,悄声地道,“王后让你找个机会来见她。”
“云希~!”只容出一句话的工夫公孙遏便在外间唤她。
云希望着行动艰难,等在椅子里的无盐,竟恍然间有一种她不是在命令自己,她眼里竟含着一丝希冀。
云希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里间。
无盐空洞地望着前方,静默良久。
夜宴摆在与王后寝殿不远的碧水云天,习习清风穿过游廊掠水而去,摇曳着两侧柱顶的宫灯旖旎生姿,云希望着那些宫灯忽然想到了故安的花灯节。
都说明月千里也可寄相思,不知故人今夕何处。
公孙遏已经坐在高高的迎门主位上,游廊两侧,东面一侧已坐满了国中重臣,西边一侧是内宫女眷——东方如嫣竟坐在比靖瑶还高的位置上。
“云希姑娘这边走。”李开桂引着发愣的云希挨着公孙遏的身侧落座。
云希跪坐在公孙遏一侧,晚风袭来,飘来凛冽的酒味。云希从不饮酒,只见公孙遏悠悠地浅酌。云希坐在他身旁的位置,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侍奉大王的侍女,或许应该由她来给公孙遏斟酒?
正在思量间,侍女搀着无盐缓缓地走来,下面坐着之人皆站立起身恭迎,云希见东方如嫣和靖瑶站起身子,自己也在公孙遏身边垂目起身,公孙遏却没有丝毫异样,直至无盐在他身边的另一侧落座,二人竟无一字交流。
公孙遏修长的手指执起桌上的酒杯,“祭月节了。整饬、兴伐之事厉于往年,今日夜宴,来的应该都是领赏的吧。”
内宫之人自然不露声色,朝臣那侧皆是举杯与大王欢饮,王后只是举杯敷衍着,公孙遏端起酒杯,左手又执了一个小杯递给云希,“你也喝一口吧。”
云希接过酒杯,不明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祭月节是什么节,不过既然是个喜庆的日子,也只好顺应众人,那酒杯并不大,只有一小口的量。
云希见众人仰头而尽,想也没想,直接将那一小盅酒倒进口中,那酒入口凛冽中带着一丝香甜,窜入喉头之后,便是一阵辛辣,一路灼烧入胃,顿时只觉血液直冲双耳。
她强压着呛咳之意将酒杯放至公孙遏的桌角。
公孙遏一眼没照顾到见云希已是空了酒杯,便收了她的空杯并着自己的酒杯放至远离她之处。
下座挨在安力和元夜中间的一武官模样的人起身,“大王,今年我国各城官中在押死牢犯已逾万人,还待审否?”
公孙遏放下手中的酒杯,“不审了。”
元夜长舒一口气,“大王可是给我们减负了,光是看押京畿各处的重犯就耗着我手上百余人。”
安力起附声道,“是啊,北营那边和故安府都临近边境,最是积攒重压之处,再不清空些,怕是人满为患了。”
云希顺着公孙遏的目光看见东方如嫣与身边的侍女耳语几句,悄然离席。片刻之后才转回来。
云希一见,觉得在殿内压抑烦闷也有些想出去。便朝后蹭了蹭身子,悄声对李开桂道,“李大人,我想去后面……透透气。”
李开桂最善是会人意,搀了她下来,伸手指了方向。
云希真的就是想出来透透气,她仰头望着夜空中漫天的繁星,贪婪地深吸着夜色中的冷气。一股清凉之感沁透心脾,似乎这有这样才能让她摆脱缺氧的感觉。
古代人的生活好刻板拘束,总是不能自由自在地肆意随性。若现在是她与阿音在一起,早就翘起脚丫子,瘫躺在地上数星星了。
云希伸开双臂,刚想肆意地伸个懒腰,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臂,“跟我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心头一惊,顿时困意全无,只见那人头发花白,只手提着长袍,一路“凌波微步”地将她拉至一处敞开的暗门处。
这,这不是无盐王后吗?这老太太竟然是会走路的?
无盐脸上的褶皱映在月光下,显出很诡异的阴影,像是淤腐的果皮。
“云希,你来自现代对吗?”
“现代?”乍然间听到这个词云希竟感觉已经有些陌生。
无盐笃定地看着云希的眼睛,“是啊,如果说这里是‘古代’的话,我只能说我们以前生活的世界是‘现代’。”
“我们以前生活的世界?”云希无意识地复读着无盐的话语,不知道是与现代脱离太久,还是那杯酒让她变得有些迟钝,直至冷风灌进她的脖子,“你,你怎么知道这个?”
“毕竟不是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自然言行会格格不入,这很好认。”
她方如梦初醒般地,“你,你也是来自现代?”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像在梦里一样。”无盐自嘲地一笑,“我本就在孟里不是吗?”
云希抓起无盐粗糙冰冷的双手激动地,“你是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想回家吗?”
夜风中无盐的双手如寒冬的青石一般冰冷、粗粝,脸色也苍白的无一丝血色,“我何曾不想回去,可是太晚了,以我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无名岛。”
“公孙遏不能送你?”
无盐警觉地溜着正殿的方向,打断云希,“听我说,如果你想回家的话,就不要眷恋这里的任何人,尤其要远离他。”
“可是,我想找到阿音……”
“不要管别人了。”无盐突然转身用自己宽大的凤袍护住云希瘦弱的身子,推着她,“快走,他来了,从这条路走远些,不要说见过我。”
云希一听,忙借着她遮蔽的阴影逃出中门。无盐的一番话让她既兴奋又害怕,她觉得无盐一定还知道什么,只是碍于公孙遏没来得及说,突然无盐变得不那么让人生厌。
一如当初她被抓时想要逃离一般,云希再一次生起逃跑之心,而且这次只因为无盐的几句话就没来由地更加急切地想逃。
眼看着前面是死路一条,云希轻喘着,刚一转过身来,公孙遏欺身上前,“你跑什么?”
云希身子猛地一颤,紧张得一颗心就在嗓子眼儿跳动。
公孙遏见状,狐疑地又向前贴近一步,盯着她的脸,“你怎么了?”
也许是受到无盐害怕公孙遏的传染,云希莫名地也对他有些惧怕,云希故意没有压抑自己的喘息来掩饰紧张的牙关,“我,我刚刚出来透气,看,看到了一个人影,有,有点像鬼。”
公孙遏望了一眼无盐离去的方向,“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一,一时慌乱,跑错了方向,你,你就追来了。吓我一跳。”
她确实不擅逃跑,公孙遏探寻着云希眼里的慌张,她身上淡淡的酒气扑在他的面前,“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没有!”
公孙遏转身,“跟我回去。”却不见云希有挪动的意思,便拉着她的胳膊。
云希虽然能掩饰自己言语中的害怕,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定在原地。
公孙遏感觉到她身子僵硬发沉,转过身来,正色地盯着云希的眼睛,“你有事瞒着我?”
云希忙整理卡死的脑子,“不是!我是在想大王既然要大赦天下,也不差我一个……”
公孙遏一副那又怎样,你继续说的表情。
云希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不敢奢望大王送我回无名岛,只求大王放了我,从此是生是死不与大王相干。”
“不相干?别再让我听见这句话,而且谁跟你说我要大赦天下?”
“刚刚在前厅,几位将军不是说牢里的重犯太多吗?”
公孙遏弯身贴在云希的脸前,“祭月节是亡魂节。不是大赦,是全部处死。”
“上万人,全部处死?!”云希当着公孙遏的面实实在在浑身一震,顿时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四处阴风瘆人。
“如果你想回家的话,就不要眷恋这里的任何人,尤其要远离他。”无盐刚刚的警告又在耳边响起,云希觉得不止是回家要远离眼前的这个人,就像现在似乎也应该远离这人方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