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从前享受的宠溺,始终是皇上不对等的,恩宠罢了。
恩宠,天子之恩,君上之宠。
那是一种赏赐,而不是感情。
她今日假装昏倒,不仅仅是为了解一时的困境,而是为了博取皇上的怜悯。
就像那次秋猎,皇上对她心有误会,不肯主动来问她。
她也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生气。
后来她因为腹中积食,骑马颠簸,皇上以为她怀有身孕,吓得赶紧来看她。
幸亏有这个契机,否则皇上自己不知道要生多久的闷气。
如今也是一样,皇上的心或许凉薄,但不是对她完全没有感情。
她借这一病,让皇上抹开面子主动送她回宫。
这算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她也不需主动去求和,皇上也不需再试探她的耐心。
这是她不得不行的一步。
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也会假病邀宠,像她看不上的后宫妃嫔一样。
从前是她自视过高,瞧不起后宫里那些嫔妃为了争夺权位,使劲浑身解数。
她自己如今还不是一样,又何曾是为了权位。
只是曾经沧海,叫她如何忍受眼前的良人别恋,物是人非。
更何况,这后宫之中还有无穷无尽的明刀暗剑,让她心生疲惫。
她此刻,只想逃离这一切。
“想来现在娘娘令尊已经见到皇上了吧?”
吕宗猜得出来,陈希亥会和皇上说什么。
陈文心让他告诉皇上,她的病不适宜在宫中养着,那并不是白说的。
“吕太医,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所幸你方才所言,半真半假。就算皇上起什么疑心,想来也不至于连累你。”
她不能把什么话都告诉吕宗,哪怕吕宗已经猜到了。
吕宗急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臣敬重娘娘品格,所以相帮。又怎会是个怕事的人,怕娘娘连累臣呢?”
吕宗刚才在皇上面前装一本正经,一时有些没改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想了想,道:“况且啊,皇上已经够嫌弃臣了。”
陈文心见吕宗苦着一张脸,禁不住笑道:“吕太医,上回我让你向皇上要的南海珍珠,你敷面了不曾?”
吕宗眼前一亮,“敷了敷了,娘娘瞧着如何?是否比从前白了些?”
这要是靳辅那样风吹日晒的黑脸,用南海珍珠碾成粉末敷脸,兴许能白得很快。
像吕宗这种天生又黑又红的脸,还真是成效甚微。
陈文心为了不打击他,郑重点头道:“我瞧着不错,比从前白了些。”
吕宗乐呵呵一笑,“臣先去给娘娘抓药,嘿嘿。”
待吕宗走后,陈文心又回到绣床上躺着。
她的确觉得,心口有微微的不适。
玉常在的咄咄逼人她并不在意,她难过的是,皇上帮着玉常在逼她。
皇上说,二阿哥坐回自己的席位去。
皇上说,日后随意取用冰山这种事就免了吧。
皇上说,勤嫔,你是对朕心有不满,所以不笑吗?
……
是,她对他,心有不满。
“主子,你好生歇着,待吕太医送药来,奴婢再唤你起身。”
白露心中懊恼,什么装病,这不就是真病吗?
陈文心微微一笑,显得面色苍白。
“白露,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妹妹莺儿了,你高兴吗?”
白露几乎是含着泪点头,“高兴,奴婢高兴得很,我去给主子打些热水来擦脸。”
假如陈文心不病,她一定更高兴。
她急匆匆走出寝室之外,只见刘嬷嬷和邓嬷嬷她们在殿外等候着。
见着白露,两位嬷嬷连忙问道:“主子现如今怎么样了?”
白露眼圈儿泛红,迟疑了一下。
随即她嘴一扁,眼里滚出泪水来。
“主子她……两位嬷嬷晚些时候再来罢,主子现在不好见人的。”
她说着抹了抹眼角,端着铜盆就要打水去。
邓嬷嬷忙道:“既然这样严重,你快进去守着主子吧,这些小事我来做就成了。”
邓嬷嬷接过她手中的铜盆,便拉着刘嬷嬷去打热水。
白露轻声道:“那就多些二位嬷嬷了,我去看着主子。”
她转身朝寝殿内室走去,待两位嬷嬷走远之后,将寝殿的门合上。
光线晦暗中,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微芒。
她刻意在两位嬷嬷面前伤心落泪,是因为她忽然想到——
这两位嬷嬷是皇上所信任的,也是皇上特意安排来帮衬自家主子的。
她们始终是皇上的人。
从前主子信任她们,是因为她和皇上毫无嫌隙。
如今时易世变,她不得不对这两位嬷嬷提高警惕。
这两位嬷嬷若是会把自家主子的情况告诉皇上,她还是,哭得惨一些好。
她匆匆走进内室,到陈文心床前半蹲在地,轻声道:“主子,一会子两位嬷嬷要送热水进来。主子就装着昏迷未醒吧,一切有我。”
陈文心听懂了白露话中的顾忌,“她们方才有何不妥么?”
白露抿着唇摇摇头,“只是我一点小心思,主子现在这般光景,还是防着些人好。”
刘嬷嬷和邓嬷嬷在翊坤宫中,享受的是白露等四个大宫女,和小桌子、富贵儿两个同样的待遇。
甚至因为她二人年长,陈文心对她们的敬重更多一些。
那是因为,从前陈文心和皇上不分彼此。
如今既然分了彼此……
那她们是谁的奴才,自然也要分清楚。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省亲
第一百六十三章 省亲
皇上在乾清宫接见了陈希亥,心里略有些歉疚。
她早就听陈文心说过,陈家有五个孩子,只有她一个是女孩。
陈希亥夫妇乃至亲族朋友,都对她十分疼爱。
如今陈文心这样,也不知道陈希亥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在坐榻上坐定,道:“请他进来罢。”
李德全颔首领命,朝着殿外高声道:“传一等侍卫陈希亥觐见。”
皇上不悦地看他一眼,“这么大声做什么,你就不会亲自出去传么?把你懒得。”
李德全一时语塞,皇上方才没说怎么传,他不就按照礼节来传吗?
若是从前勤嫔娘娘还得宠的光景,他一定是会亲自去外头传的。
宫里的人所办的事,说到底还不是看皇上的脸色?
“皇上,您方才没说怎么传啊……”
李德全小声地辩解了一句,这回轮到皇上语塞了。
宫里的人都擅长见风使舵,李德全日日跟在自己身边,明知道自己对陈文心的感情,他还是……
还是在陈文心失宠之后,下意识地选择了怠慢陈文心的父亲。
李德全如此,那宫中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怪道吕宗说她心神不宁,气血郁结。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她恐怕听了太多的恶言,受了太多眼刀语剑。
皇上叹了一口气,没再指责李德全什么。
若说始作俑者,是他。
一个身着补服的身影从殿外走进来,陈希亥躬身低头,在距离皇上十步远的地方下跪行礼。
“臣一等侍卫陈希亥,请皇上圣安。”
皇上道:“免礼。朕在此处见你,就是不想你过于拘泥君臣礼节。”
原本皇上接见朝臣都是端坐在金座之上的,今儿只是随意地坐在东间榻上罢了。
陈希亥似乎比他上一次见到的时候苍老了不少,低头行礼时,头上的白发都明显了许多。
他拱手道:“皇上天恩,微臣自当感激,但君臣礼法不敢废。”
皇上道:“卿坐下再说话。”
李德全搬来一张绣墩,陈希亥再三再四告罪,方才半个屁股挨座地坐下了。
皇上心内暗叹,一个月的风水流转,陈希亥话语间也生疏了许多。
“启禀皇上,臣这次冒昧求见,是有不情之请,望皇上海涵。”
陈希亥一向老实本分,从不争功争胜。他这回,又会请求自己什么呢?
皇上道:“卿但说无妨。”
陈希亥拱手,“微臣是外臣,不敢干预皇上后宫家事。只是外头流言纷纷,道勤嫔娘娘暴病,臣实在,臣……”
他说着便停了下来,眼眶发红,情绪激动。
皇上忙道:“卿在宫中当差已久,如何不知这流言最是不可信的?念念无事,只是……只是南巡时得了风寒留下的病根儿罢了。”
陈希亥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一般,面容愁苦。
在皇上面前就像一个,得知女儿重病的、平凡百姓家的父亲一样。
皇上心有戚戚然,想着陈文心如今还昏迷在床上,他只得寻个借口先稳住陈希亥。
陈希亥苦笑,“皇上说勤嫔娘娘没事,臣,也就放心了……”
他的神情分明是不相信的,嘴唇蠕动着,欲言又止。
“卿有何话?不必拘束,但说无妨。”
陈希亥犹豫了片刻,似乎下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跪地朝着皇上大礼一拜。
“这是做什么?”
皇上忙叫李德全快把陈希亥扶起来,只见他老泪纵横,对皇上道:“臣的不情之请,是请求皇上开恩,让勤嫔娘娘出宫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