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门外传来呼喊声,若胭拧了拧眉,往窗外探首去看,只见一个婆子,手提食屉,神色很是倨傲不耐,也不进门,大咧咧的站在门口,粗着嗓子道,“今儿不巧,厨房做的菜饭少了些,二小姐和章姨娘就将就些吧。”
若胭认得这是厨房的送饭婆子,从第一天起就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欠揍模样,正闷着火没法发呢,气得腾的就站了起来,章姨娘吓得紧紧落下,连连冲那婆子挥手,“知道了,有劳妈妈了。”
春桃赶紧出去接过食屉。
那婆子犹不自觉,站在那里不屑的哼了哼,还准备着奚落几句,就听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是若胭的呵斥,“赶紧的给我滚出去,要不然就在院子里跪着去!”
婆子吓得一抖索,一愣,刚撇下的嘴角就僵在那里,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
章姨娘叹着气劝道,“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二小姐又何必生气,能有口热的吃下,也便罢了。”
若胭气道,“姨娘总是这样逆来顺受,凡事都求息事宁人,却不知道这起子恶奴婢,最是会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咱们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倒叫她们以为窝囊、不敢出声,越发的叫她们嚣张。”
说着话的工夫,春桃已经打开食屉,看着里面两碟冰凉的素菜,连个油星都没有,道,“奴婢多嘴,自从咱们进来府里,可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顿顿都是剩的锅底,这也就罢了,偏偏那厨房的婆子的态度,瞧着倒像是她们是主子、二小姐和姨娘倒成了下人一样,着实是过分。”
章姨娘就哭起来,为难的看了看若胭,轻声道,“这时节里,哪能吃这样凉的东西,二小姐病才好,又正在长身体,若是受了凉再生起病来,怎么是好,不如再等上片刻,春桃再拿去厨房热一热也好。”
春桃立刻收拾,又把东西往食盒里装。
若胭又软了心,搂着她肩头宽慰,“姨娘放心,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不过偶尔吃的凉一点,一会捂被窝里睡一觉就好了,姨娘才说的要安安稳稳的,还是别去惹人口舌了。”
对这个姨娘的懦弱,她也无可奈何,自己原本受的二十几年的平等教育,并不愿意发作下人,总想着她们的生计艰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每天都吃着又冷又涩的剩菜剩饭,还要看着脸色,时间长了总难忍受。
饭后,若胭陪章姨娘说了会话,觉得无趣,心念一动,就想着去东园坐坐,与章姨娘一说,却遭到反对,“二小姐还是不要去的好,咱们先给太太请安一事已经惹了老太太不悦,今儿早上你又冒了头,指不定老太太还在生气呢,这会子还是在屋里好生呆着,可不能往太太跟前去了。”
若胭却笑,“女儿去嫡母屋里串个门,还要顾及着有人生气?”
章姨娘只是劝阻,“若是旁的人家,庶女无不是巴着嫡母去亲近,求个稳妥,咱们这府里却不同,这嫡母是亲近不得,姨娘说句不该说的,二小姐要想讨得老太太欢心,就要与太太划清界限,凡事与老太太一致,万不可违逆鳞须,再者说,宁肯与郑姨娘走近些,也强过太太。”
也罢,若胭不忍叫章姨娘担忧,只好放弃,又不敢再看书,恐被她疑心,闲着索然无趣,就央着她将梅府的事,只说“姨娘怕我鲁莽得罪人,不如就说说这府里的事儿,也好让我知道些关窍,不至于糊里糊涂栽了坑。”
章姨娘虽然性子软弱,又长期住在府外,但是十几年来,陆陆续续的从梅家恩口里也打探出不少内情,这边细细的说与若胭听,其实这几天她已说过不少遍,只是前几天若胭懵懵懂懂的不肯听,今日难得主动要听,自然高兴。
梅家祖籍延津。
梅家恩之父,也就是早已过世的梅老太爷,共有兄弟三人,梅老太爷排行老二,幼时三兄弟都在乡村私塾里念过几天书,只是这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都厌烦枯坐,没上几天就不去了,只有大老太爷好学,后来还考了秀才,又肯吃苦动脑,娶了房妻室蒋氏也是个勤俭持家的,靠着祖上的几分薄产,竟慢慢的发达起来,在延津也算得上富裕人家。
二老太爷幼时不肯从文,性格又是迂腐不通,埋头不吭,因父母之命娶了张氏,张氏出身农户,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倒也能吃得苦,只是心胸狭窄、妒忌心重,眼见着家里生计远不如大房,心里就翻腾的难受,食无味、睡不安,一腔怨气就撒到二老太爷身上。
二老太爷是个惧内的,也自知没本事,任张氏骂不还口,张氏却是个有心计会来事的,寻个由头便隔三差五的往大老太爷家跑,拉着蒋氏套近乎,慢慢的哄着蒋氏怜悯,自然也就得了大老太爷上了心,果然大老太爷心软,竟将自个家产分了三成给二房,张氏一边假意推却,一边谢着受了,有了大房的资助,二房从此也就过上了殷实日子。
☆、指点
大房拉扯了二房,倒也没有忘记三房,三老太爷当年和二老太爷一样厌学,成家后家境亦不如大房,大房表示愿意同样分出三成给三房,三房却当着面就拒绝了,还暗指二房攀附富贵贪图钱财。
张氏得知,大怒,关上门大骂三房半天,自此之后,与三房断了往来。
二房的事,里里外外都是张氏一手掌权,大到各项收入支出和子女教育,小到花两个铜子买把剪刀之类,张氏说的每一句话,整个二房从主到仆,每一个人敢说半个不字,张氏既然记恨上三房,二老太爷尚念着手足之情,只是惧怕张氏,也不敢多说。
据悉,梅家恩幼时入学,也是靠大房托的关系,寻了邻县新乡一家颇有名气的私塾,大房又私底下许了些财物,是以梅家恩在私塾里颇得先生照应,张氏好强,因家业得利于大房一事到底没有底气,便苛求梅家恩刻苦,指望从儿子身上扬眉吐气,梅家恩倒也争气,几番不屈不挠的应试,真的中了举人,虽是末名,到底是件喜事,张氏自此鼻孔朝天,越发的端起架子,认为自家成了延津的豪门大户,举人儿子也是空前绝后的才子,更拿自己当诰命夫人看。
若胭听着就忍不住笑,“这也是个奇葩了,狂妄自大、一心想掌权的人多的是,这样的,却少。”
章姨娘脸色骤变,赶紧捂了她的嘴,急道,“二小姐慎言,若叫人听去,少不得惹出□□烦,老太太纵有万般不是,年龄和辈份是摆着的,你我只能敬着、供着,万万说不得这样的话,这可是大逆不道的。”
若胭看她一脸严肃和紧张,也就撒着娇笑,“我不过是一时失言,说完也就忘了,姨娘放宽心,我以后再不说了。”又捧了茶水来,送到章姨娘手上,章姨娘立刻就笑得脸上生花、眉目柔和。
若胭看她神色恢复如常,又问起杜氏的情况,只做怯怯之态,说,“姨娘,我瞧着老太太对太太似乎有成见,太太倒不像个争权夺势的厉害人,有些清淡寡欢,这样的媳妇不是应该正合老太太的心意么,要是换个强势的善妒的,老太太未必能握得住这府上的大权,只怕还要家宅不宁呢。”
章姨娘见她又说这些尖锐的话,忙示意她轻声,却不马上回答,神色一恍惚,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眉尖微蹙。
若胭只静静等着,并不催促。
良久,才见她轻轻的、长长的一叹,语气颇有些回忆中的悲伤,“老太太对太太成见之深,旁人难以想象,原因诸多,不过……”说着忽然停下来,眼皮一垂,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续道,“不过姨娘觉得,最重要的原因是,太太没有娘家帮衬,嫁到梅家没有丰厚嫁妆,嫁过来也不能帮助老爷高升……唉……”说着又一次停下来,神色哀伤怜悯。
若胭等了一会,仍是不见说话,意识到章姨娘这是借杜氏想到了自己,杜氏作为正室,因没有娘家扶持,就被婆婆排挤至此,章姨娘只是一个外室,更是什么身份地位?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只是若胭很怀疑,杜氏究竟是什么来历,看她气度,云淡风轻,也不像乡野小户人家出身,既说是高门之后,又怎么丁零孤苦,她是怎么与梅家恩相识相爱成婚的,她在梅家受气,为什么娘家不帮衬她,想到这些谜团,心里直痒痒,有心问个明白,又怕勾起章姨娘伤心,只好反过来笑着劝慰。
中园。
梅家恩整了整衣裳,大步迈进,就见张氏和梅承礼并坐在床边,梅承礼低低的说了些什么,有些呆滞,张氏拉着他的手,虽也呵呵笑着,眉却是皱着的,若有所思。
“娘,何事不悦?”梅家恩几步就到了张氏身边。
梅承礼见父亲,一个激灵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行礼,“爹!您回来了。”木然垂首。
梅家恩还没说话,张氏就一把将孙儿拉回来复坐下,嗔道,“寿儿与我说笑正热闹,偏偏你一回来就吓住他。”梅家恩看一遍这祖孙俩,目光又回到张氏身上,张氏正一脸宠溺的注视着孙子,顿时大感此生足矣。
梅家恩至孝,平生以张氏为至尊,凡张氏喜欢的,无论什么,必将奉上,若张氏厌恶的,必将弃之,当年梅承礼出生,张氏见是个男孩,欣喜若狂,要亲自养育,杜氏得此子亦不易,高龄妊娠,反应很大,生产时又难产,险些丧命,自然不肯,双方反复拉锯争执,婆媳之间矛盾从暗中较量转向正面冲突,梅家恩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最终偏在了张氏,令张氏赢得了孙子的独自抚养权,同时也撕裂了整个梅府的和谐。不过,梅家恩认为值得,人间百善孝为先,只看此刻张氏看着梅承礼满足的笑容,其他一切都不足与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