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端上茶,梅家恩没接话,不紧不慢的吹吹热气,呷了两口,又放回托盘,抬眼看着静立不语的若胭,问,“若胭在做什么?”
若胭见点名问到自己,就上前回答,“回老爷的话,女儿在看书。”
规规矩矩的用词,平淡无波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情绪,自然也没有半点感情,梅家恩心口浮上淡淡的失落,看着眼前这个消瘦憔悴的小女孩,就想起在胡同小院里的那个成天笑得春光灿烂的小女孩,自己每次去,她都会拉住不放,撒娇卖乖,就是娇宠些,也是可人心的,才不过几天,就变得如此陌生。
却不知道,若胭对这个便宜老爹是毫无好感的,年近半百还没断奶,偏又妻妾满堂;欠缺担当,偏又好装大丈夫。
“什么书?”梅家恩问,章姨娘虽然也识字,才情远不足,手头也没什么书籍,他是早就知道的。
若胭垂着头,清晰的蹦出两个字,“《女诫》”
梅家恩眯了眯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瞥了眼章姨娘,后者并无惊慌尴尬之色,复重新打量了这个女儿,故意考较她,让春桃去取书来,春桃应诺,转身从里间捧了本册子出来,正摊开着,梅家恩看了看,确实是《女诫》,这书是章姨娘的,梅家恩多次见过,自然知道,又看摊开的页面,连第一篇《卑弱》还没读完,想来是才开始读的,也就罢了考问的心思,只夸她“你能这样,已是很有长进,身为女子,理当如此,以后跟着你姨娘多学学怎样做人做事,你也不小了,正该知道这些,这书是女子一生立身之准则,是每个女孩都应当熟读、熟记于心、并时常检点自己的。”说着话,心里有些欣慰的看着这对母女,章姨娘素来柔弱温顺,从来没有半点要求,十几年来没名没分,也无半句埋怨,这个女儿也是自小可爱,唯觉遗憾的是,前阵子闹了一出,大病大场,就有些蔫了。
若胭就答,“是。”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自己原来是想找本游侠之类的杂书看看的,谁知章姨娘却说唯有这么一本《女诫》,为了更好的活着,自己这才咬着牙看,好歹也知道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标准是什么吧,再听便宜老爹这话,自己这辈子只能与这本《女诫》作伴了,顿时就大感绝望、人生灰暗,忽又想起杜氏,又见生机。
所以说,不和杜氏亲近是不可能的,为了找书看打发时间,自己也得凑过去啊。
章姨娘心细,一眼瞧出女儿眼底的黯淡,生怕梅家恩看见了生气,忙道,“老爷放心,妾一定好好督促二小姐学习,不辜负老爷的期望。”
“今天第一天上课,可识得几个字了?”
若胭眼皮抖了抖,心呼,你问我一个研究生识几个字?你取一本《新华字典》来,我念给你听听!却是闷闷的答道,“略识了几个。”
梅家恩点点头,也不问哪些字,见若胭始终一副疏离寡言的模样,也没了交谈的兴趣,挥手示意她退下,自己起身,竟往梢间去,这是要留宿了,章姨娘进府说来也有好几天了,梅家恩来过几次,却都没有留宿,不过说几句就走了,这却是难得了。
章姨娘愣住,呆呆的没动,春桃却喜了,悄悄的拉扯她衣袖,低声催促,“姨娘,还不跟去?”
若胭也望着章姨娘,眼神是平静的,无喜无波,章姨娘突然喊住,“老爷——”并没有挪步,意思很明显了,梅家恩闻言,脚步一顿,就回头,章姨娘仿佛做了个什么决定,正要说话,突然感受若胭她的目光,扭头,两人对视,章姨娘全身一颤,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梅家恩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
章姨娘到底还是使劲瞪了若胭一眼,让她退下,若胭心头虽有不好的预感,到底还是听了话避开,章姨娘就福了福,歉疚的说道,“老爷,妾身今儿身体不适,恐连累老爷休息不安稳……”
春桃一听这话,急得差点跳起来,老爷肯留宿,正是向府里人宣告章姨娘的受宠,章姨娘正该好好把握机会,也好在府里争得一席之地,怎么反而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要是得罪了老爷,以后还怎么活?
果然梅家恩狠狠的拧了拧眉头,“那你好好休息吧。”甩手就走,春桃无声的跺了跺脚,恨不得把章姨娘推过去,章姨娘苦笑,果然追上去,却不是挽留,只道,“老爷,妾身愚钝粗鄙,一向不善服侍老爷,多亏老爷不弃,才有妾身今日,妾身能安居一隅,已是满足,并不敢奢求更多,只求老爷能体谅妾这一番心,多看顾些二小姐,妾身就感激不尽了。老爷,二小姐年幼,却是难得的心地纯净……”
梅家恩没有听她说完,大手一挥打断了,回身道,“若胭是这府里的二小姐,谁能欺负她,你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大步走了。
☆、阻止
翌日,照例请安。
一行人从东园到中园,梅家恩和郑姨娘等人都已经在了,梅家恩正挨着张氏低声说话,母慈子孝,十分温馨,郑姨娘陪坐一旁,眉目之间风情万种,媚态毕现,尤其见杜氏和章姨娘进来,挑衅的扬了杨眉,还故作柔弱的扶了扶腰。
不言自明,这是告诉大家,昨儿夜里梅家恩宿在了北园。
杜氏视若无睹,脸色不改,章姨娘修炼不够,已忍不住垂首,几人行过礼后,按序入座。
张氏一瞧着杜氏和若胭,脸色就沉了沉。
恰好梅承礼进来,仍如昨日一般向大家一一行礼,张氏越发的黑着一张脸,也作声不得,等他礼毕,立即拉过来,慈爱的在他脸上来回端详,正要开口,就听到门外有人说话,方妈妈掀帘看一眼就回身笑,“老爷,二门外说是添禄在院子外面侯着。”
添禄是外院的小厮,平时做些跑腿之务。
梅家恩看了看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遂辞了张氏离去。
其余人等不得张氏发话,只得环立一侧,张氏也不急,看一干下人收拾利落了,才又将小褥子铺盖妥了,又等着富贵将屋里灯都熄了,仍是不说话,慢慢的喝了盏茶。
章姨娘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也不见安排她母女事项,也不叫散退,莫不是有什么训诫,现如今老爷也不在,再连个帮衬圆场的人也没有了。
张氏喝完茶,就开声了,却是向着梅承礼,“寿儿,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好好吃些东西,休息休息,准备上课去。”
若胭心说,我也要上课呢,怎么不叫我去吃饭休息。
梅承礼也不多问,老老实实的应了个声,就目不斜视的出了门去,杜氏目光一路跟随,直到帘子落下不见那单瘦的身影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若胭疑窦更重,这对母子,竟已如此。
梅映雪眼珠一转,挨到张氏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央求道,“老爷以前也说过让映雪和大哥哥一起去听听秦先生的课的,现在却……”也不说完,只是瞟了瞟若胭。
又提这个事!
张氏就笑,“这事奶奶是知道的,老爷以前提过,二小姐是秦先生自己收的学生,与老爷无关,你也不必再说了,再说,那秦先生授的课,你大哥哥听一听还勉强可以,你一个姑娘家,就听不得了。”
一时,众人脸色各异。
若胭心中无语,这叫什么话,难道我就不是姑娘家了?一边说着不必再提,一边又含沙射影,当这屋里人都是傻子呢!正要出言,却听张氏顿了一顿,放慢了语气又接着道,“女孩子家的,最重要的是三从四德,谨言慎行,要那些个大学问做什么,做不了官,挣不来俸禄,依我说,只要安安分分的就最好了。”
若胭心知,这就不止是说自己了,还在说杜氏呢,据说杜氏的学问比梅家恩还好。
梅映雪扁扁嘴,还要说什么,郑姨娘忙笑道,“老太太说的正是呢,大少爷上课是要考功名的,自然是要好生上课求学问,你就不要凑热闹了,没得打扰了大少爷听课……”
话说一半,张氏斜过眼去,半冷着盯上一眼,郑姨娘一哆嗦就闭了嘴,心知是自己妄自尊大,竟当着众人的面在老太太面前管起少爷小姐的事来,讪讪的垂着头。
张氏见她倒是知趣,也不多责,只是仍向梅映雪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门第也有了,声望也有了,也不图你吟诗作对的抬高身价,那些都是小门小户的女子没个家业根基,求的卖弄虚名罢了,你这丫头也是平素娇养惯了,耐不住坐,以后可要好好磨磨才是,快回去了,把那绣花架子搭起来是正经。”略一沉吟,又道,“话又说回来,咱们也不是绣娘,衣裳鞋袜自有丫头婆子打理,也不用你学得怎么个精细,只消能拿得出手也就够了,若是一心钻研,倒叫人笑话咱们家的小姐比那绣娘的出身了。”
杜氏的脸微微一变。
若胭心里一喜,这倒是件好事,要不然自己从没摸过绣花针,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赶上人家土著居民从小练出来的啊。
梅映雪极快的吐了吐舌头,待要再撒撒娇,就见张氏已转过脸去,立刻笑道,“原本还想着跟奶奶求求情,借着上课的名头偷个懒,不想竟被奶奶一眼看穿,懒没偷着,反加了绣花的功课,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