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刻,赵步光心底里闪过太医说的话,“只是男人的事,是再不能的了。”
“哭什么。”楚九书慨叹道。
泪水打湿他的手指,他依旧是那副沉默高大的模样,轻将赵步光往怀里揽了揽。
灯笼落地,晃了两晃,烛光湮灭。
☆☆☆
翌日天不亮,长乐宫一干下人,被一通鼓声吵醒。
“快快快起来,都到玉矶池前站好,公主有话说。”
这一听下人们再不敢耽搁,但衣衫凌乱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面面相觑,都是三分茫然七分糊涂。
从来也没听说过大清早主子把奴才们叫起来训话的啊。
训话这事儿都是归掌事姑姑管的。
盏茶功夫,百多号人都在玉矶池畔站着了,冠带整齐,婢女们站前三排,太监们站后三排,个个唯唯诺诺低着头。胆子稍大些地往前头瞟一眼,就见永寿公主一身花团锦簇的绣袍,坐在池边,一张脸也不知是不是被雪风冻得僵硬。
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三分说不出的威仪。
“人齐了,本宫便先把话说在这儿。”
“既然是长乐宫里的人,你们就只有一个主子了,从前的事不论,从今而后,谁要从长乐宫带人出去,无论是什么人来,什么人要带人走,都得朝本宫禀一声,本宫不在的时候,不许任何人从这宫里带走哪怕一只狗儿。”赵步光抬眼看向翠微。
翠微姑姑走前一步,“公主的话都听清了吗?”
“奴才们遵命。”
齐刷刷的一声应了。
早膳在自己宫里用了,命人从柜子里翻找出一顶毡帽来,赵步光顶着大雪,就带丫鬟太监各四在身边,打算出长乐宫去。
翠微恭敬地在旁低着头听命。
“翠微姑姑就不用去了,本宫去去就回,总归是在凤栖宫,也不缺人伺候。”
“是。”
站在长乐宫门口目送永寿公主的轿辇,翠微姑姑长吁出口白气,一旁的宫女苏合疑惑道,“公主今日瞧着有些不同了。”
翠微搓了搓手,瞧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宫女也已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鼻尖冻得通红。
“主子的事情少议论,进去烤烤火,暖暖身。”
她沉默着在心里盘算。当初朝上头塞了银子才能得一个在皇后跟前出挑的机会,以为长乐宫的差事好当,毕竟一个先帝疼宠的公主,伺候到出嫁,没准还能跟到府里去,再不济,差事当得好,也可不再是个宫女。
现而今一看,长乐宫中也没法风平浪静。
依着传闻中公主淡泊安顺的性子,不过是个说书的被阉了,这事儿压根不算什么事,一个男人,要留在未出嫁的公主身边伺候,阉了正好。睿王爷这事做得也没什么不对,谁晓得竟惹毛了永寿公主。
翠微抬头一看,雪渐渐小了,大抵到中午又是个艳阳天。她如今的主子,就跟老天爷的脸似的,难测。
轿辇刚行到一半,左近是岚静宫,右近是惜花宫。辇上坐着的赵步光忽然命抬辇的宫人掉头。
“皇上现在哪个宫?”
这问题将一干宫人问得都有点面面相觑,皇帝去哪儿那是瞬息万变,全看他乐意。不过时辰管着,一个婢子声音弱弱的,“这时辰,该还没下早朝。”
从昨晚就闷在赵步光胸里的那口气,这会儿稍过了些。她静静凝望了会儿枝头凝结的霜雪,重重宫宇,望不见边际。
赵步光沉声吩咐道,“还是去凤栖宫。”
前头的太监吩咐一声走,于是轿辇朝窄瘦的宫道上行,台阶路滑,下人格外仔细。
倏忽间一道白影朝轿辇底下一钻,速度极快,抬轿子的“啊”了声,四个人都乱了,轿辇一阵剧烈摇晃,登时把赵步光都吓得一头冷汗,口中无意识地乱喊两声,双手紧抓住两旁的竹竿。直至“砰”的一声轿辇落地,才算消停下来。
赵步光吓得不轻,被人扶下辇来,一背的冷汗把衣衫粘在背上。
“怎么回事!”朝月扭身走到几个抬辇的跟前,厉声问。
下人纷纷磕头认罪,其中一个结结巴巴道,“跑过去道白影……奴才不小心……惊了主子……公主赎罪!”
白雪铺满宫道,什么白影都瞧不见了,两旁都是花丛灌木。
赵步光也没伤着,遂不想再计较,口里无所谓道,“起来吧,仔细着点。”
下人心头一松,赶紧起身,膝上的雪都没功夫拍,便点头哈腰请赵步光上辇,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半点不敢走神。
轿辇行到岚静宫门口,赵步光支着头在轿辇上打盹,方才大惊,缓过去后只觉得困乏不已。
“这是谁吶,这么不懂规矩,在宫里坐辇?”
忽一声丫鬟的声音,赵步光心头一怒。
这还没完没了了!
只见得两个丫鬟穿红挂绿,比之长乐宫里的宫人打扮得还要花枝招展,中间簇拥着个妇人下台阶来,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
这大秦内宫的女人对动物的爱好丝毫不在现代人之下,连狐狸都养上了。
赵步光心底里琢磨着要不要养头狼。
“不知道只容一人通行的宫道上不能过辇吗?哪个宫的新人,还不滚下来,给咱们娘娘请安。”
赵步光纹丝不动地坐在辇上,刚才懒洋洋睁开的眼皮又闭上了。
不一会儿便听见几个宫女在那儿叽咕,叽咕完了,前方传来个柔软的女声——
“岚静宫才人朱妙竹,给公主问安。”
朱妙竹浅浅屈了下膝盖,心头却道晦气。本想着逞下威风,不料是个惹不起的,这会儿笑得极僵硬道,“公主这去哪儿?要到岚静宫里坐坐吗?”
坐个头啊!你谁啊!
赵步光憋了一早上的愤怒值感觉快要喷薄而出了。睁眼便看到一穿得十分花哨的妇人,恨不能把所有的金银首饰全挂在身上似的,扎得人眼睛疼。
“不坐。”也不客套什么,赵步光便命轿辇朝凤栖宫去了。
这边朱妙竹贴了个冷脸,莫名其妙地愣在当场,沉着脸把宫人一通怒斥不提。只不过朱妙竹也非无事跑到雪地里来吃冷风的,朱妙竹晋了才人,赵乾永待朱羽亲厚,便许他们兄妹见个面。
无非是施恩,告诉朱羽,他妹妹在宫里过得很好。
却不知道朱羽同朱妙竹向来不睦,得进来后宫,先去的也不是岚静宫,反倒去昭纯宫看望朱怀素。
朱怀素这个人便如她的名字一般,素净得让人几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这会儿蜷着腿在罗汉床上,搭着个小桌,手肘撑在桌上,提着笔描秀样子。
屋里银骨炭静静燃着,听闻外间通传说朱羽来,她也没起身。
“长姐。”倒是朱羽先招呼了声,抖落一身朱红武官袍上的雪花,走近来搓手跳脚地烤火。
“今日下朝倒早。”
朱怀素没抬眼,一双目全在她的花样子上,描的是合欢,团团锦簇。
“嗯,朝中暂且无事。雪天过了,可能要出京一趟。”
朱怀素这才抬起眼来,“去哪儿?”
朱羽得意一笑,“去打仗。”
“北狄?”
“嗯。”
“皇上终于决意出兵了?”此事朱怀素早有耳闻,她成日足不出户,身边的两个下人却是从府里带出来的,个顶个的机灵,消息灵通。
“皇上早有这心,只是力有不逮。”
朱怀素下地来,趿着鞋,亲自支起小炉,烧水焙茶与朱羽吃,静了半晌方道,“睿王爷前日进宫了。”
朱羽压着声,“就是睿王爷进宫,才让皇上下定决心与北狄一战。”
“皇上年轻,”茶水过了三道,碧莹莹的注到朱羽的杯子里,“气盛。”
朱羽没说话。
“咱们家里同定国公有走动吗?”朱怀素问。
“年前定国公阖府上下的新衣都是从咱们铺子里出的。”朱羽对生意虽不上心,却也知道留意同大户的来往。
朱怀素略点头,喝了口茶,莹白的肌肤上点染起一丝暖,“睿王爷想让皇上给永寿公主赐婚。”
“赐给谁?”朱羽几乎是抱着点看笑话的心思了,毕竟旁人不知,他却知道,永寿公主哪儿是什么公主,就是个低贱婢子,心道,不知道谁家要倒霉了。
“定国公府的嫡子。”
朱羽不禁一愣,“这事皇上不能答应吧?”
朱怀素素手拎起茶壶替他满杯,静静看他的眼睛,“还不知道,但永寿公主的亲事是天家姿态。连睿王爷这样的身份,都赶趟来求。公主和亲你护送了一路,可见着人了?”
“当然,我们成日腻在一处。”朱羽笑道,“姐姐不会想让我去求亲吧,这不成,我只是个六品,芝麻官。”朱羽掐着自己的小指。
话是这么说,朱羽从昭纯宫出来,盯着门口的落雪忽出了神。揣着袖子在树下站了会儿,才朝西边的岚静宫去了,一想到即将见到他活(泼)泼(辣)可(无)爱(礼)的三妹,心里就有点打突。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错字
☆、提亲
凤栖宫里,皇后正在抄经,听人传说永寿公主来,还有点诧疑。搁了笔,便叫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