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步光眼神闪了闪。
下午方冉屋子里收下了三个药盒子,装着不同的冻疮膏子,她如今单独住的一间屋子,长乐宫奢华程度不在凤栖宫之下,据传是开国皇帝的宠妃所住。那妃子八字里缺水,才凿了玉矶池,而现在的整个皇宫,耗费十万工人,三年完工,前朝旧旨降成行宫,整座皇家园林迁移至此。可惜即便是住进临水的长乐宫,还是没能改了那妃子的命。
没撑过两年,宠妃就薨了。
太医院的上好方子,也不啻名贵药材,涂在手上凉酥酥的。
盒子两个是描金的,一个是彩漆的,方冉看得爱不释手,便收了在枕头下面,起身去给屋里升起了个火盆。
正出去打水,看见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院前的门后经过。
长乐宫里的男人?
她忍不住偷眼多看了两眼。
另一名宫女也出来打水,笑道,“我来帮你吧,手上都是疮,难受死了吧?”
方冉抿了抿干裂的嘴皮,同她搭话的是一个院子的婢女,叫苏合的。看着年纪长些,时常跟在翠微姑姑身后的。
“谢谢苏合姐姐。”
一声姐姐叫得苏合无比受用,随口道,“谢什么,住一个院,总归有帮把手的时候。你要老说谢,下回就不帮你了。”
方冉低头称是。
苏合也朝外看了眼,有点担忧道,“那两个太监好像不是咱们宫里的。”
“什么?”
“刚从咱们门口过的,是专给公主说书的,瞻云台过来的,叫什么来着。对了,楚九书。但是给他带路那两个我好像没见过,不是长乐宫的人。”先时她还有点怀疑,这会儿却确信无疑了,口中疑惑低语,“不是咱们宫里的,要带楚相公上哪儿去……这事得告诉翠微姑姑一声。”
苏合将水飞快拉上来,给方冉倒了满盆,便在裙子上随手一擦,往外头去了。
方冉好奇地看了两眼,又怯懦地缩回自己房间去,这一下午屋子里的火盆都爆得噼啪直响。她心里不安,在床上翻覆,其间又起来拿热水擦脸擦手,还烫了脚,仍是越睡越冷。
到黄昏。
院子里好一阵闹腾。
耳光声令方冉再躺不住,她心惊肉跳地爬起来,将门扒开一条缝。
院子里,翠微姑姑正在训人,那低着头,耳根通红的宫女,是苏合。
“不该管的事别插手,掖芳局也是你去得的?女儿家的清白还要不要了!”翠微姑姑抬眼看了转,院子里静悄悄的,每扇门都紧闭着,每扇门后都躲着一双像方冉这样的眼睛。外头声音小了点,“等到了年纪,你还能放出去,别像姑姑一样。”
苏合的身颤了颤。
翠微姑姑轻揽住她肩头,苏合便乖顺地把头埋进姑姑怀中,整张脸都被火灼一般的烧。
黄昏时候的长乐宫笼罩在一片沉寂的金黄中,两重宫殿勾肩搭背地叠在一起。
刚同赵乾泱道过别她就不太记得那个胥柯长什么样了,她心思不在这儿,倒是有点想回去自己宫听书。
每当楚九书木着张脸学女声时,她心底里就有点微妙。
于是回宫刚把衣服换过,赵步光就命人去叫楚九书过来。
楚九书还在殿外她便知道了,那道高大的影子映在门上,却一步一顿的,十分缓慢才走到殿门口。
乍一见楚九书那张煞白的脸,赵步光便愣了住。
楚九书的手紧抓着门,连嘴唇都是白的。
“怎么了?”赵步光蹙眉起身去扶他。
门口的宫人也被赵步光叫过来帮忙,足四个宫女费了好大劲才把人扶入内坐下。
“你身体不舒服?你舒服叫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强撑着过来。”
楚九书嘴角一丝笑意,惨得让赵步光心头一凛。但仔细端详过了,又瞧不出到底怎么了,只觉得楚九书的脸色很不好。
书说到一半时,楚九书捏着柔软的嗓子道,“臣妾愿与君主山盟,坐享长生,许生生世世,再会蓬莱。”
但他声音直发颤,整个人都坐不住,满头冷汗。
赵步光只觉得每个字都听得心惊肉跳,只听完了一个故事便叫停,“到这儿吧,来人,去请个太医过来。”
“不用,上过药了。”
宫人刚一退下。
就见楚九书咬着牙,将袍襟撩了起来,内里白色的丝绸裤子上染着一溜凝固的血液,自小腿至腰际,前胯。
赵步光愣了住,霎时间脑仁一阵剧痛,震惊与恐惧深深攫住了她,令她无法动弹。
楚九书凄然一笑,“你不也喜欢听我学女人吗?”
挣扎着说完这一句,楚九书一声未吭地栽了下去,如山般魁梧的身躯朝前一倒。
☆、朱家
赵步光简直震怒。
然而居然整座长乐宫上下,无人知道楚九书什么时候出去的,又是被什么人伤了。
阖宫上下的宫人被罚在玉矶池边跪着,太医院来的人先是不让她在屋内守着,什么不干净,又不方便,女儿家清白什么的。
“本宫自己不说,外头要知道了什么,不就是这屋里的人说出去的吗?”赵步光冷冷道。
她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便真是没长脑子。
“本宫就在屏风外面坐着,你们尽心自然好,出了什么事,本宫看饶得过谁的脑袋。”赵步光心烦意乱地坐在屏风外面,说如坐针毡也不为过。
半个时辰后,太医来说,“公子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手法很熟,用的止血药也是……也是宫里用的……晕过去是因为重创之后没能得到休息,加之那种痛楚……非常人能受得住,他还起身来……”
赵步光心底里冷笑。
手法熟练,宫里用的药,那不就是这宫里阉太监的地方做的吗?
“开了药,吃下去缓缓疼,再好好休息,至多两日,便可行动自如。”太医顿了顿,偷眼看赵步光脸色,“只是男人的事,是再不能的了。”
没一会儿,长乐宫中诸人就见公主披了件厚重的大氅,朝殿外走了。
翠微姑姑带着几个宫人上来要拦。
赵步光厉喝道,“都不许跟着!你们要去给哪宫主子报告的只管去,本宫现在要去小皇叔那儿,想朝谁说便朝谁说去,去了也别回长乐宫,要不然本宫发现了,管它什么浣濯局,本宫要谁死,看谁能拦得住。”
赵步光眼眶通红,将大氅紧紧攥着,梗着脖子便快步冲着赵乾泱住的宫殿去了。
翠微带着十数名宫人在宫殿前跪着。
浅淡昏黄的宫灯照着一个个人头,都耷拉着,方冉偷眼起来看,没片刻,公主失魂落魄地冲了出来,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半夜簌簌落雪,雪声越来越响,屋里点着灯。
睡梦中还发烧的楚九书也睁了眼,立时惊醒了床边的人。
“怎么样了?要喝水吗?”
他愣怔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坐起,略一点头。
赵步光只穿着条薄裙,裹着大氅抱着被子在他床边让人搭了个小榻。
楚九书喝过一口水,自己捧过杯子,愣了会儿神,才又把杯里的水喝光。
“还要吗?”
他摆了摆手,不大想说话。
赵步光光脚缩在小榻上,时不时瞅他一眼,也不说话。
二人这么静默坐着,不知过去了多久,楚九书忽然道,“把窗户打开。”
漫天的风雪似乎要从窗户口涌进来,但屋内的灯光漏出去,照得雪花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楚九书静静坐着,望着雪,目光里带着些许温柔。
“她特别喜欢雪天,今天一定很高兴。”
赵步光觉得喘息艰难,说出去透口气,便趿着鞋走到屋外去了。她握着自己的肩膀,雪风灌入眼耳口鼻,登时一阵激灵。
赵乾泱只说了句,“哪有留在公主宫里的男人不净身的?皇叔是为你好。你的清誉,比什么都重要。”
她知道不能对赵乾泱做什么,然而那刻,她却想象自己手里要是有剑,有权柄,定然要把赵乾泱劈成两半。这种突如其来的愤怒倒不是因为她对楚九书有什么男女之情,只是接受不了这种不人道的方式,受制于人,无力抗争。这让她想起听过的一句话。
“这世道不一样了。”
“这世道从来不会变,弱肉强食。”
宫殿寂静,雪声簌簌。
一道白光映照在地上,摇摇晃晃。赵步光若有所觉一回头,就见楚九书已披衣起来,手执牛皮灯笼,背景昏暗而寒冷。
赵步光沉默着将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
楚九书比赵步光高出个半脑袋,她得垫着脚,才能将系带拉扯到他脖子底下仔细系好。
“这几日便好好休息罢,不用来说书。”赵步光艰涩道。
她冰冷的手蓦然被握了住。
赵步光心底里升起一丝异样的复杂情绪,楚九书低头,青碴遍生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在她发上蹭了蹭。
“不是什么要紧事,阖宫里的阉人,都是第二日便当差的,这不算什么。”
赵步光心里拧紧了。
“说不用便不用。”她有点生气了。
“我喜欢给你说书。”楚九书侧头,手指的触感若有似无,在她颊边上轻碰,他的手指有点粗糙,而赵步光下巴光滑,指腹轻擦着她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