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宁听得阵阵作呕,什么一往情深,什么期盼着归家,说到底,在他心中最重要的还是权位。她一拂袖,轻蔑的笑道:“你走吧,你的事恕我帮不了。不仅是我,倘若今天在这儿的是扶苏公子,他更不会帮你。”
她不再客气,马上下了逐客令,转身又回到寝殿里。殿外宋洵的哭求声仍然没有停,她心里烦躁极了,吩咐云意掩好窗户,在软榻上躺下养神。
云意侧坐在榻上,缓缓打着扇子。“夫人不会再帮宋洵的吧?”
宛宁闭着眼睛,斩钉截铁的说道:“当然!赵高一向和扶苏不和,宋洵替他卖命,我当然不会再管他的闲事。”
云意一笑,附和道:“就是就是!现在咱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养好身子,顺顺利利的把孩子生下来,将来公子回宫,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多好!”
提到这儿,宛宁也笑得发甜,她提醒道:“安胎药快熬好了吧?我记得太医说过,药膳虽苦,这两天可绝对不能断。”
云意道:“我去看看,再叫厨娘多加些蜜子。”
“好,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忧喜交加
皇室有嗣,太医开具的安胎汤药极其讲究。
宫中分派有专司药膳的厨女,每隔一日去太医处取药,先用双耳小锅煎过,再冲无根水熬煮。期间,厨女要不间断地手执银勺搅拌,防止汤水溢锅或者糊锅。最后,趁药汤煮沸时加入二两皮胶,一同送服。
太医称此药方有稳胎固气的功效,隔日服用,可保证胎像稳如磐石。
云意奉命去取药,今日特殊,她特意绕过前殿、避开赖着不走的宋洵。从寝殿到厨房需经过一段石子小径和竹林,云意特意提了个竹篾,里头塞了些保温的鹅绒和暖锦,以免一路上汤药变凉。她记得宛宁最讨厌喝药,尤其是稍凉的中药汤,况且药草一旦失了温度苦味变得更甚,她连捏着鼻子都喝不下去。
宋洵跪地许久,见寝殿中的女主人丝毫没有动摇,便伏地磕起头来。祈年宫中当值的宫人们走走停停,不时在背后冲着他指点。
云意取药归来,来伺候宛宁吃药,犹豫了犹豫,终于还是说道:“不如奴婢去把他赶走吧!”
宛宁将那碗药分作两口饮尽,唇齿间感到苦不可忍,微微皱了皱眉尖,对殿外的叩头声和云意的提议都置若罔闻,说道:“好苦。吩咐你拿的蜜子呢?”
云意得了令,立即从竹篾里取出一小碟蜜糖。随后,叫一名宫女在温水中化开了调匀了。她隔着窗纱向外瞅一眼,又递上来说道:“宋洵怎的这么没羞没臊?逐他走吧,一会儿扰了咱们夫人的晚休可怎么是好?”
殿外的叩头声“咚、咚”响个不停,殿内有宫女们止不住的唠叨,不知是不是身在孕期的缘故,宛宁听得心烦,连闷头喝水都被呛了几口。
云意连连在她背心轻拂几下,低声细语的问道:“夫人,到底要不要赶走?”
宛宁稍加思量,由着他去吧,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宋洵此人,做人处事的能力有限,论起毅力倒是足够的。放人赶走他吧,又怕他怀恨在心,在赵高处连蒙带搅合,伺机报复扶苏。
想来想去竟是左右为难,于是她连发髻也未拆,蒙头钻进被子里,哼声道:“何必管他,任他折腾去吧。把门窗都掩紧了,说我今夜避不见客。”
第二日春风大盛,一夜斜雨细捶之后,满院的夏花都开了。咸阳城一向“春脖子短”,下过几阵春雨之后,没多久就有了入夏的苗头。
宛宁睡得极其安稳,方醒微醒之时,淡淡向小园中瞄了几眼。只见宋洵如孤松绝立,凄泠泠地跪在一片胭脂红的芍药花中,与花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黑魆魆的眼眶,空洞、疲乏……
一大早就看见这么煞风景的人,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事。侧殿里的宫婢们还未醒,宛宁并没开口唤人,而是独自穿了衣裳走出去。
宋洵枯等了一夜,见救星终于来了,双眼直冒精光。他在大腿上掐一把以作提神之用,欣喜道:“夫人想通了?决定要帮卑职了?”
她嘴角渐渐浮出无奈地笑意,语气冷淡:“宋护卫不用回宫伺候胡亥公子上朝么?若是一会儿公子和赵大人来寻人了,误以为我私自责罚你,祈年宫孤儿寡母的,我们可承担不起。”
宋洵被她的明讽呛了一口,旋即讲起自己和阿笙的故事,又是泣又是诉。
宛宁听得无比反感,硬生生打断道:“对于宋护卫来说,权势与感情哪个重要?”
宋洵犹疑一瞬,心底的声音在说“权势”,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宛宁揉一揉作痛的太阳穴,说道:“你一面放不下远在家乡的恋人,一面贪恋权势,妄图娶赵高的侄女,另一面更是想着二者兼得。宋护卫觉着力不从心了,就想起我这个旧相识。你可知道,我和扶苏公子都是重情义、轻权位的人,你的忙,恕我们不能相帮。”
宋洵心中痛彻,最后的希冀被斩断,他泪眼朦胧,一时看不清眼前的绝色夏景。对于不断高升的官位,他不忍就此舍弃,对于心中唯一的痴恋,他也不舍割断。
宛宁知道和他多说无益,昔日的施恩者和受恩者,如今已经悄然踏上两条注定殊途的路,除了彼此淡出,她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宋洵在一日之间平步青云,步入仕途,比常人更加容易蒙蔽双眼。将来若有一朝,大厦倾倒,千千万万如同他这样的寄生蚁类将无处安身。 最后,她背过身去,有意留了一句话给宋洵作为忠告。
“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只手能抓住的东西就那么多,宋洵,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轻叹一句,周身夏花绚烂、朝阳似火,陡然间天地朗朗,她仿佛觉着自己看开了这纷纷扰扰的一切。
明媚的时光转瞬即逝,宛宁抬步向殿内走,忽然腹下一阵似钻似绞的疼痛,堪比冰天雪地时来了月信。但是这疼痛胜如月信的十倍百倍,仿佛有万蚁噬心,从小腹急速升腾到胸腔,以扼人喉头的强度几乎让她窒息。
随后,是天旋地转,庭前的垂丝芍药掉转了花头,眼前的黑漆大轩门拧成麻花似的一团。宛宁大口大口的抢吸着空气,没有分毫的力气呼救。
她扶着门框颓然滑坐在地,幸好,身后的宋洵及时扑过来,将她稳稳扶在怀里。
眼中那张硬朗而俊俏的脸很快变成黑白交织的色彩,在昏厥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宋洵竭力喊着什么,她心中掠过一丝欣慰:宋洵的心志,尚未完全泯灭……
随后,宫女们熟悉的脸一张张凑上来,直到看见云意焦急的神色,宛宁终于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
咸阳宫中华灯初上,远远望去,呈一片纷繁的霓虹之色。祈年宫里,压抑着两种迥然不同的气氛,一半是为庆祝新生命诞生的喜悦之情,另一半的担忧,是因为新生命的母亲还未苏醒。两种情绪交织不断,唬得人心里像踩着鼓点。
不断有捧着金盆和药汤的宫人来回穿梭,他们一个个脚下生风,丝毫不敢贻误。
自三日前宛宁昏厥产子,始皇帝的赏赐已经来了第六道。云意简单扫了一遍,净是些上好的婴孩用具和御赐锦缎,她总算明白什么叫含着金汤匙出生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时下她最担心的,还是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听闻消息,丞相家李氏一族的人都来齐了,正殿里站满了珠玉满头的妇人和高官,因为他们份位高,个个都是重客。半个宫的人都调去前面正殿里端茶倒水,剩下的一半则是在寝宫伺候着。
云意里里外外跑了三回,心里像挠墙似的,等见着另一名近身宫女,贴过去问:“怎么样?扶苏公子那头有没有信儿?公子到底是能不能赶回来?”
那宫女连忙安慰道:“姐姐别急,我催人又去问了。按时辰说,信肯定是送到了,但是能不能回来还要看公子的意思,还有陛下的意思。”
云意点点头,望着榻上面色蜡黄的宛宁,最终还是急得跺了跺脚。
作者有话要说:
☆、稚子入室
宛宁不醒,云意因此急了三日,前前后后一刻也不得闲,以至于嘴角上生了一串燎泡。
孩子算是早产,鼻息和心脉不大稳定,一生下来就由奶娘抱走了。荷华公主看过一眼,说是和扶苏的眉眼极其相像。
窗外一瓣落红飘然落入房中,落在宛宁滚烫的额头上。
云意轻轻拂去,望着她铁青的面色,没有半丝清醒地征兆。她突然间想起多年前几乎一病不起的小姐,心里怕极了,正吓得要哭,忽听榻上的人低低唤了一句:“……陛下命……扶苏公子……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