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宁顿了顿又道:“难怪他不愿带我离宫,因为他知道周围人都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离他越远,就越安全。云意,你说,扶苏在上郡会不会有危险,所以才久久不来家书?”
云意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解语道:“来年夫人随陛下出巡,多多留意上郡送来的奏报便好。公子心善,老天爷不忍伤害善人。”
她点点头略作欣慰,遥遥望着暖阁中安睡的婴孩,此刻,她只求一家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巡游到沙丘的时候,故事也就差不多完结了~……
☆、山河日暮
自打扶苏走后,宛宁愈发体会到宫中夜长,但如今有了自己骨肉的陪伴,时光潺湲不息,日子渐渐有了趣味。
到了秋末时分,宫中上下都在为开春后的巡游张罗着,这即将是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的第五次大巡游。即便是忙到如此地步,始皇帝也没忘记那名新添的皇孙。
云意每月照例领些银子衣物回来,其中不乏始皇特赏的婴孩小袄或福禄袋一类。这日正午,有位脸生的宫人进来传旨,说是陛下挂念孙儿,特宣宛宁带着孩子觐见。
宛宁抱着孩子的手微微一抖,只觉得五味杂陈,依规矩领了旨,她换了件形制较为繁复的衣裳去面圣。
她多年未得陛下召见,不论是嫁入皇宫,还是昏厥生子,在陛下眼中都是芝麻大点儿的小事,所以,算起来此次竟是她头一回独自面圣。
由凤头雀尾的金辇抬着,不过片刻便到了大殿。
赵高从殿中信步走出来,宛宁压低了头,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绯兰的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乍一见赵高,她心口烦恶,于是刻意避过他去。
赵高在她右侧停下来,粗粗行了一礼:“长公子夫人,陛下挂念亲孙,特宣夫人母子觐见,请吧。”
宛宁迟疑了一下,默默低头走进去。
因是午睡方醒,所以寝殿闭合着四面的小窗,光线略显晦暗。寝殿建的又深又长,入殿后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宛宁每走五步,便遇一面帘帐,粉妆绿黛的宫女们依次挑开帘子,左右两侧此起彼伏地响起问安声。
走过十余片垂地小帘,最后折入一道东西向的回廊,始皇帝闭目端坐于一张方榻上。或许是因为保养得当,他的面容竟和多年前没有丝毫变化,若不是因为略微凹陷的两颊,宛宁几乎找不到时光在他身上留下过的任何痕迹。
她仿佛回到了乐工高渐离刺秦的那一晚,自己在大殿中跪坐着畅饮,他无比威严的号令群臣。又好像是曾经在史书中依稀读到的形象,伟岸、雄浑,又不失神秘色彩。
“儿臣见过父皇。” 宛宁缓了缓神,跪地说道。
始皇帝缓缓睁开眼,神色较之从前更显温和,岁月总能把人打磨的平和,哪怕是坐拥天下的君王。想必数日前“始皇死而地分”的传言仍旧困扰着他,这些天来,萦绕在他脑际的始终是这句沉甸甸的话。
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襁褓中,直截了当地问道:“起来吧,孩子可有乳名了?”
宛宁从容答道:“回父皇,本想等着父皇赐下的,不过儿臣心中有了主意,便擅自想了‘有期’二字。”
“有期。”始皇帝干脆利落的念了一遍,立刻想明白了其中深意。
宛宁心里“咣当”一声,以为是陛下不喜欢这个名字,更怕因此连累扶苏,于是苦着脸补充道:“儿臣粗笨,如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他却不以为忤,想了一想,微微含笑道:“其名大善。”
宛宁见陛下转笑,方松了一口气,又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有期的睡态,笑吟吟道:“这孩子极嗜睡,唯独见了荷华公主,一会儿啼一会儿笑,真叫人捉摸不定。”
始皇帝禁不住起身上前两步,离近了细瞅有期的容貌,看了一会儿,又指向襁褓道:“雪缎的颜色太素了,何必用它裁衣?”
宛宁不敢答是扶苏喜爱素色,改口说道:“儿臣喜欢素色,犹爱白色,就用了雪缎做襁褓,我们秦人以黑色为贵,便用黑色镶边……”
他摇头道:“幼子不必拘泥于这些,依朕看,桃红柳绿的才合适。”想了一下,又道:“这孩子眉眼皆是有福之相,好好培养,将来定是和扶苏一样的有用之才。”
宛宁心中大喜,看来,陛下不仅没有因为扶苏而厌弃有期,反而对他爱护有加,打心眼儿里看好这个孩子。
她一激动,连着拜了两拜:“谢陛下,谢陛下!”
始皇帝转身面向窗格,淡淡道:“待此次巡游归来,便召扶苏回咸阳吧,好生教养朕的孙儿……”
话到最后,气息仿佛被风吹散,轻飘飘的飞远。但是落在宛宁耳中,却是字字如洪钟,分外清晰。她悚然被话震醒,心底一热,抬起头来望了陛下的侧脸一眼,他的眼中毫无欢愉之意,反倒带着一丝落寞。
她眼中颇有几分探询之意,“父皇?”
窗外正是冬日正午,日头高悬,有鹅黄色的光亮射入殿中,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食补药补一并用上,只等徐福带着仙药归来,可是苦等无果,已经有了山河日暮的趋势。
此时除了扶苏,众公子中,还有谁有能力接管这泱泱大秦江山呢?
始皇帝轻轻一叹:“退下去吧。”
宛宁在地上长叩一个头,沉声道:“儿臣告退。”
回宫许久,她眼中依旧是怔忡的神色——陛下答应让扶苏回来了,陛下真的原谅扶苏了!诞下孩子之后,她一直视其为珍宝,如今看来,他不仅是珍宝更是福星,是扶苏的福星。
因为始皇帝只是口头提及,并未下达诏令和文书,所以宛宁纵使再高兴,也只能守口如瓶。
她坐于屋中,掰着指头数道,陛下计划巡游半年,从入春到初秋,最晚深秋归来。这样算,只用再等一年!来年枫叶似火的时候,她就可以等到扶苏归家了,到那时漫山红遍,整座咸阳宫都像浸染在彤霞中,芳红浓萃,正是一家子赏枫叶的好时节。
想到开心处,她梨花带雨,在有期的小圆脸上吻了又吻。
云意带了四名宫女进来,手上捧着巾栉、铜釜进来,因是面圣完毕,身上的衣妆过于厚重,所以需要及时脱去衣装,洗净脂粉。云意看她又哭又笑,忙问:“怎么了,夫人?是不是陛下提及公子的事情了?”
她坦然一笑,矢口否认:“没有,陛下十分喜爱有期,我心中高兴,一时难以自已。”
四名宫女迤逦排开,云意走向最末的一名,从她手中接过一对儿岫岩玉的小碗和食匙,“果然呢,夫人前脚回来,陛下后脚就赏了碗筷。瞧,还是玉质的,这是公子才有的规制。”
宛宁将玉碗捧在手里,碗壁在烛火下呈琉璃色,玉色通透非凡。她满心欢喜:“常用玉石进食可蓄元气、辟邪灵,叫奶娘备下,记得日后常用。”
作者有话要说:
☆、骨肉至亲
早春二月,漫山遍野散布着蒙蒙的绿意,空气中带着微薄的春寒。
宫中女子爱美,多数人迫不及待褪去冬衣,换上了春衫。宛宁自打生产过后身体畏寒,不敢早早脱衣,仍然披着件厚袍子。
始皇帝的巡游始于二月末,浩荡的车马队伍走走停停,历时两个月,原本计划返回的车队突然调转了方向,转向东海之滨。
宛宁知道他还未对长生之事死心,至少是还未对徐福死心。
这日,奶娘抱着有期喂食归来,宛宁笑盈盈的接过,立时搂在怀里逗哄。她正轻拍着襁褓哄有期入睡,车外突然有宫人传唤的声音。
宛宁粗算了一下,按路程来看,此处距离东海行宫还远,应是未到停车的时候。
她以为是哪家夫人或姑娘张罗的晚宴,刚要叫云意去回绝,却听车帘外响起哥哥李桓的声音:“宛宁,上蔡老家到了,父亲命我叫上你,来给李家列位祖先上一炷香。”
宛宁望云意一眼,轻手轻脚地放下襁褓,应声道:“是,我这就去。”
她摘掉头上的金钏,换了件压箱底的旧衣,朴素出门。
李桓在外头一动不动的等着,待她出来,才道:“快些去吧,陛下隆恩,特意叫停了整队人马。你从小生在咸阳,从来没回过老家,如今来看上一眼也好,至少磕磕头烧烧香。”
她不答话,由云意扶着,慢吞吞行到家庙前。
不大的一间灰白房里跪满了人,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