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妄自笑道,真是枉费了这些年的才学。
帐内静了许久许久,直到帐外分肉的军士快要散干净了,忽然有雪地夜行的声音传来,沙沙沙如秋草摇曳。扶苏即刻抽神回来,耳际一动,只听那雪中潜行的声音越来越近,即使有呼啸的风声掩盖,也近密可闻。
他正要细听,只听“嗖”的一声,一支黑羽箭如流光飞倏,带着绝然凶光顺帐帘的缝隙滑入,簌簌朝着扶苏的方向袭来。
青茗看得失声喊叫,扶苏却是泰然处之,眼神变得寒冷又雪亮,广袖一挥,凭空带起一阵冷暖交加的风,黑羽箭顿时没了气势,掉转了方向砸倒在绒毯上。
青茗还没看明白,脑子发木,却开始自然地喊一声:“有刺客!”
扶苏又是咳了一咳,附身拾起箭,这并不是军中通用的形制,从箭势来看,更不像是有人失手射进来的。的确,有刺客,并且刺客是冲着他来的。
他紧闭双眸,凉凉一笑,他已落魄至此,还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吗!
军长应声掀帘进来,见扶苏手握凶器,立马明白过来。他面色惶恐,竟有人敢在军中行刺?军长当即下令,叫人在方圆三百里搜寻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重现
当夜,扶苏险些遇刺的事惊动了大将军蒙恬,将军大怒,连夜带人搜遍了上郡,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深夜静籁,苦寻无果的士兵们拖着长戈回营,蒙家军训练有素,虽然个个都累极了,脚步声却是多而不杂。
“哪有什么刺客?无缘无故白累了一趟。”
“真是,喏,肉汤都凉透了。”
……
扶苏久久不能入睡,抑或是刚睡一会儿,就被帐外的雁鸣声、风吹声吵醒。
他觉着自己陷入了一场惊天大局中,布局的人阴险奸诈,把自己一步步推上诡谲的岔路。看这阵仗,敌方分明是要要夺了他的性命才肯罢休。敌暗我明,倘若任其自然的发展下去,恐怕他活着离开上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风雪更盛,铜釜中的牛肉汤都被冻成了冰坨子。他不自觉的向怀里一摸,离京前夜由宛宁亲手挂上去的锦囊紧贴皮肉,尚且带着一丝温暖。
她曾强调过此物出自国师之手,极其值得信任,甚至有化险为夷的可能性。
紧握着锦囊的兜口,扶苏长出一口气,蹙起眉头,心中腹语道,国师其人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不信他也罢。但是宛宁的话是要信七八分的。将来,他若真有一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尚可用此物搏上一搏。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自己小心提防为妙。
***
四月初八这日,铅云低垂,咸阳城蒙在一片浊雾中。
荷华公主架不住李桓的“三顾茅庐”,最终回府去了,祈年宫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日正午,宛宁照例在池塘中喂过鱼,而后挺着尖尖的肚子到春藤下休息。今年咸阳大旱,足足有两月没降过雨,臣民的日子越过越苦,徭役却更加繁重。
她倚着石栏摇摇扇子,远眺阿房宫的雏形。
远处阿房宫的工程再度开工,听人说,那里每月总有三五人逃役,而结果都是以失败告终。逃役的人多了,就集体罚去做城旦。城旦的活计更辛苦,夜里修筑长城、白天站岗放哨,多数服刑的人不出半月便无疾而终,有的是过劳致死,有的是失神打盹被城砖砸死。据说家属来认尸时痛苦欲绝,连家人的模样都认不清。
云意是非常忌讳她听这些传言的,怀着孩子就该多听喜事。可是传言多了,难免像蛾子扑火一样往耳朵里钻,她避之不及,听的久了反倒习惯了。
石栏上缠着蜿蜒的春藤,藤端开出紫色的小花,和宫中侍女的紫色衣裙相映成趣。云意摘了一朵别在耳后,笑吟吟地问:“夫人,瞧!”
宛宁无谓的笑笑,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还一副不经人事的样子。月容在年前已经出府嫁人,云意跟着自己入宫,却不能嫁作人妇,白白耽搁了大好的时光。
不过嫁不嫁又能如何?就算有幸嫁了英雄豪杰,其中滋味究竟是苦是甜也只有自己知道……就好比这偌大的咸阳宫中,红粉佳丽不计其数,又有几人真正得到了幸福?
论当今天下,最好的男儿当属始皇帝。这位千古第一皇帝的后苑有万余妃嫔,当中真正见过皇帝本人的不过是百分之一罢了,其余的只能红颜孤枕、郁郁终生。
一阵微风拂过,花香暗自浮动,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鸟鸣。
宛宁抬头一看,胡亥正提着一顶乌丝鸟笼立在花下,嘴里一边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一边闲适的逗鸟。在他身后,只跟着挎刀而立的宋洵一人。
二人相视一笑,周围除了云意和宋洵没有旁人,于是就免了琐碎的相见礼。
宛宁坐直身子挺了挺肚子,问道:“公子从哪得来的金丝雀?”
胡亥把鸟笼递给宋洵,在石栏上随意一坐:“赵大人送的。”
宋洵似乎不大喜欢这只金丝雀,满脸嫌弃看它两眼,始终凌空举着,和身体保持三五寸左右的距离。金丝雀也不大喜欢他,扒在笼子上使劲扑棱翅膀,只见宋洵眼神无比厌烦,气急败坏地嘘它两声。
宛宁一手搭在石栏上,侧目说道:“好像宋护卫有什么烦心事。”
宋洵皱眉答道:“夫人多心了。”
胡亥嘻嘻笑了两声,“烦心事是真没有,喜事倒是有一桩。赵大人合计着宋护卫老大不小的了,特地挑了自家的姑表侄女赐予他。人逢喜事,宋护卫哪还有什么烦心事?”
宋洵嘴角一跳,听胡亥说完,表情变得更加不自在了。自从入宫做侍卫以来,他心念的是何时混出头、何时归家、何时迎娶心上人……至于被安排赐婚,他真是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当年在丹云阁宋洵和女伴鹣鲽情深的场景历历在目,宛宁似懂非懂地笑笑,“日子真是快啊,转眼间宋护卫都要成家了。身为旧识,这个送你,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算做是新婚贺礼吧。”她说着,掳下右手腕上的缠臂白玉镯,扬手扔给宋洵。
缠臂镯本应佩戴一对儿,她只送了右手的却留下左手的,寓意深明。
宋洵诚惶诚恐的接过来,道了一声谢。他忽然有些口干,咽了咽唾沫,再也无话可说。
胡亥没看明白两人的意思,说了没两句又转身去逗鸟。
傍晚时分,宋洵穿着一身劲装,映着晚霞再度来访。他面目清朗、雾鬓生烟,俊俏的引人注目,能天生长着一张俊脸,也难怪赵高会相中他来做侄女家的姑爷了。
云意在宫门一眼瞅见他,停下手里收拾针线的活,出门迎道:“宋护卫有事?”
宋洵答道:“我有要事求见。”
宛宁在寝殿里小憩,听见云意问话的声音,扶着腰走出来,见到宋洵独自前来,略有一点儿惊讶,问道:“宋洵,你有什么事?”
宋洵突然双膝跪地,双手举过额发,捧着那一只缠臂镯,咚咚叩头不止:“恳请夫人帮卑职救一救阿笙!她被卑职家乡的官吏选中做妾,不日就要嫁进门了。那官吏年近半百,足够做阿笙的爹了!宋洵入宫为官别无所求,只求能攒足家当,回乡和阿笙了度余生,如今……如今……”
宛宁不用想也知道“阿笙”是谁,只是听他这样央求,心里烦的很。直白的说来,他都是自个儿的情事,与她何干?
这场面仿佛是当年的翻版,云意看不下去了,大力将宋洵往宫外推搡:“你以为我们夫人是开济善堂的?有事就来一通苦求,无事就对我们视若不见!”
宋洵竭力挣脱,冲上前扯住宛宁的衣袖,动之以情道:“夫人当年救过卑职一次,卑职一直感恩戴德,苦于找不到机会报答,此次若再能相救,卑职定当终生为扶苏公子和夫人当牛做马!”
见状,云意和他拉扯起来。“别碰我家夫人!”
宛宁突然齿寒,她本以为宋洵与她早已成为陌路,想不到他再度遇难,还是找上门来了。她想到往日种种,宋洵和赵高走得分外亲近,沆瀣一气,不知不觉升起一股怒火。
“宋洵,你大可以去求胡亥公子,或是赵大人,他二人论权利论地位都比我高,一定能帮助你。你又何苦来求我?”
宋洵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眼泪潸潸而下:“赵大人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并且、并且将自己最宠爱的侄女赐给卑职……卑职实在是不敢承认已经心有所属,深恐辜负了赵大人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