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雪落边关
始皇三十六年在一场小雪中姗姗而至,经历了许多时日的动荡,焚诗书、坑术士的余波归于平息。
除却大量儒经被焚毁、各地儒生被坑杀外,丹云阁残存的数十名方士也难逃此劫。始皇帝因徐福和国师出海多年未归,无故迁怒于其余方士。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回宫闱,宛宁由衷替贺兰国师感到庆幸,幸亏他随徐福走了,不然留下来徒染祸根,恐怕也是难逃此劫。
昨日是新春,宫中各处热闹的很,到了今日热闹劲儿消退了一半,不过各宫各院仍在小规模的聚会。
傍晚有丞相府的人来祈年宫里请示,云意来来回回问了几遍,只说是“请大公子夫人回府一聚。”
宛宁复问道:“是丞相的意思,还是哥哥的意思?”
问话的同时,她心中想道,父亲应该知道自己对他暗生怨恨,不见得会邀她回去,倒是哥哥有这个可能。荷华公主在宫中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两夫妻这么别扭着不是办法,哥哥见拗不过公主,只好拿她当借口,顺势劝公主回去。
那人跪地回答:“丞相大人派小人来的。”
听完,宛宁心里闷着一口气,说不出的别扭。
父亲知道她以前闲不下来,一定是听了宫中的风言风语,以为她在扶苏走后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免心生愧疚。她本是不愿意回府去的,只怕外人知道了又起流言,只是不好为难了前来复命的下人,只好勉强答应了。
当日入夜,丞相府摆了一场温馨的家宴,设在府中的渌水亭。
因是刚刚度过了隆冬腊月,初春的味道还不甚浓烈,天空时不时扬几片雪。渌水亭四周覆上暖帐,中间笼了一个大火盆,亭子的四角坠着几袋暖包,如此一来,置身亭中仿佛一下子到了初夏,坐久了都能生出细汗来。
开宴之前,李斯早早抵达亭中,留神听着亭外的响动。他心里是既紧张又期待的,所以特地来的早一些。宫车到达时,他更是亲自出亭迎接。
他永远忘不了那日在四海归一殿外宛宁的眼神,女儿嫁人了理应和丈夫更亲,可是那次决绝的眼神中带着怨恨,分明不是在看自己的生身父亲,而更像是仇人。
还好,此次相见,宛宁并没恶语相向,只是淡漠地说了一句:“父亲的身体越发健朗了。”
李斯微微点头,转看着荷华道:“是,亏得你哥嫂孝敬。”
李桓笑着蹭到荷华身旁,见她衣衫单薄,便解下锦毛斗篷为她披上,接着引她入座,抻着袖子擦干净桌椅,又吩咐人去地窖里取来陈年的宴客酒。
美酒佳肴相伴,荷华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一时间不好示弱,于是故作刁难的问:“我是客吗?何必用宴客酒来招呼我?”
李桓堆着一脸宠笑,夹起一块肥肉往她嘴里塞,小夫妻耳语几句,荷华窃笑,多日的误会瞬时冰消雪融。
火盆里的木炭烧的通红,火光照耀在四人的脸上,映出阵阵彤霞。陈年老酒的酒性太烈,不适合在家宴饮用,其余三人只是微沾了几口,宛宁倒是一杯杯喝得自在。看着哥嫂恩爱,她更加思念扶苏。
席间,她和李斯虽然挨坐在一起,交流却是极少,除了必要的几句寒暄,再无其他言语。这种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答十分尴尬,二人自觉无趣,便不再有人挑起话头。
李桓在另一头看得心痒,轻轻转动着酒杯,开口道:“妹妹,祈年宫冷清的不成样子,要不……搬回丞相府来住吧?”
数杯浓酒下肚,又见着哥嫂恩爱,不由心中生寒。宛宁想也不想,回答道:“如果哪一日扶苏回来,宫中无人怎么成?比起丞相府,我还是守着祈年宫更安心。”说完,她直视李桓一会儿,擎着袖子一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李桓噎了一下,灰头苦脸的说:“是,是……”
壶干饭冷之后,李桓强留荷华和宛宁在府中过夜,荷华挂念幼子,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宛宁则是勉为其难地作陪。
去年冬日降雪太多,今夜的天空格外清朗。阅竹轩外新栽了几株红梅,新梅旧梅连成一片林子,比起当年府中办喜事时还要惹眼,屋中有侍女移栽了一枝断梅作盆景,宛宁和荷华掩着被子躺在床上,鼻间生香。
共同躺在一张棉被下,宛宁仿佛想起儿时和闺蜜彻夜谈心的事情,只是久远的童年一去不复返,那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温馨,后来再难寻找了。
荷华因为化解了和李桓的别扭,心里也泛甜,静躺了一会儿,她盈盈笑道:“孕期不适合饮酒,今日特殊,一家人难得团聚,以后可不许再喝了。”
近来小腹越发隆起,宛宁自己也逐渐注意孕事,她轻抚小腹,慈爱地应道:“好。”
一双纤瘦的手渐渐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掌心让她分外安心。荷华轻声道:“给孩子起个乳名吧,父皇赐下的名字多数拗口又复杂,叫起来不亲切。”
提及孩子的事,宛宁眼中流露着无限温情。按说乳名应由扶苏起,但是扶苏不在她也只好自作主张。哥哥嫂子给孩子取乳名叫“晏儿”,拆开来看意为日日平安,单看“晏”字又有安定的意思。她觉着平实无华,十分合适。
想及自己,宛宁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字,她当然也希望孩子平安,只是眼下更希望的是扶苏早日归来,可是“归”字又不大耐听。她想来想去,又想到扶苏留下的薄绢,于是缓缓道:“有期?”
荷华想了一瞬,点头道:“相逢有期……这也是皇兄的希望。”
二人谈家常、谈感情、谈旧事,一直说说笑笑到深夜。最后谈及扶苏,荷华困得快要睁不开眼,迷离轻叹道:“皇兄是一等一的好人,礼爱下人、待人热忱,服侍过他的宫女青茗、绯兰从未受过半句责骂……”
绯兰?宛宁不记得他宫里有叫这名字的人,不经意地问:“绯兰?绯兰是谁?”
荷华迷迷瞪瞪的说:“他从前的贴身宫女,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消息,皇兄派人查过一阵,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她顿了顿,翻了个身说道:“一个宫女罢了,可能被调去别处侍候了。”
皇子的贴身宫女不比其他宫人,若非犯了大错不会轻易调度。宛宁想到这里,隐约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在心里暗暗记下,等有空回去查一查。
荷华已经打起了轻鼾,宛宁困意来袭,心里装着再多事也懒得去想了。
新春的暖风刮到咸阳,却没光顾上郡。
蒙家军的军帐外,军士们架起半人高的锅子烧火烹牛,边境的条件苦寒,在年关吃一顿牛肉自然是十分奢侈的事情。嘴馋的士兵们闻到牛肉的香气,忍不住端着陶碗排起了长队,随着牛肉开锅,军中渐渐鼎沸。
监军帐中,扶苏披着毛裘大氅坐在绒毯上,面朝着暖炉烤火。帐外的积雪已经及膝,即使他身体再结实,也受不了此地的恶寒。
冷风阵阵卷起帐帘,幽蓝色的月光赫然投入,扶苏半卧半坐在毯子上,紧了紧大氅的领口,复又陷入沉思,他轻轻转动着左手食指上的玉环,心想着何日才能回到咸阳。这一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多日,他也苦等了多日,却还是等不到结果。
连日来的风雪引发了他的哮病,他重重咳了几声,是牵心牵肺的疼。
突然帐外有人闯入,他闷咳着回头,进来的是青茗。自己迁来上郡,也苦了随行的她。刚来时,青茗还是细皮嫩肉的,现在不过两三个月,她手上脚上已经生了冻疮,夜里发作起来痒的要命。
青茗递上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公子的病还没好,要不要宣咸阳的太医来瞧瞧?”
扶苏摇头喘笑道:“军中染上此病的不止我一人,我是戴罪之身,怎么敢再劳烦太医呢?再说消息传回咸阳,徒惹宛宁担心。”
青茗心中有一万个苦字,忍不住替扶苏叫屈。“听说焚书之后,各地已有六国的旧民心存不满,公子的谏言句句是良言,陛下怎么就不肯听呢!”
扶苏勉强笑了笑,沉默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烤火。
青茗又道:“公子离京这么久,一封家书也没写过,不然今日写一封,奴婢找人递回去。”她望着扶苏的背影不动,知道公子不愿写,于是陷入沉默。
绒毯随着火舌掀起的暖风而浮动,扶苏一掌轻轻附在绒毯上,掌心感受着微动的暖意,借此慰藉自己冰凉的心。他何尝不想写一封家书报安,但是每每提笔,心境都如同离去那日,话到笔尖连半句也凑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