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容兮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变成这样絮絮叨叨的模样,无邪不禁发笑,只好都一一保证了,容兮这才放下心来,悄声退了出去。
容兮走后不久,无邪便被困意袭来,那金兽炉子中,也已重新点上了宁神的香片,不知不觉间,无邪便带着倦意,闭上了眼睛,昏昏睡去……
这一睡,便又是整日,入冬的天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暗沉得快些,这屋子内却又暖和得很,蜡烛已经要烧到了底,不久前,容兮才刚刚进来又换了根新的,榻上的人儿,睡得极其安稳,呼吸浅浅,规律又绵长,原本苍白的小脸之上,也难得地恢复了几分血色,渐渐地变得红润了起来,多亏了那味安神之药的功劳。
忽然烛光闪动,无邪只觉得,那熟悉的极其浅淡的檀香味便又再一次地变得异常地清晰了起来,这寂静的夜里,那人近了,却又蓦然停住了,并没有再继续向前走,他也不说话,只那么静静地看了她好半会,不知是过了多久,他那一贯淡漠无情的深邃眸光,终是难得地沾染了温柔的秀色,静静地自她面上挪开,如来时一般,似乎他来这里的本意,本就是看一看她便走,为此这一回他转身,也并没有太多的犹豫。
无邪倏然睁开了眼睛,眼底虽仍有惺忪的睡意,可早有清明悄悄潜入了这双漆黑沉静的眼眸中,入眼的,正是那抹她再熟悉不过的清俊身影,衣袂如雪,长发如墨,转过身去时,那长袍宽袖,也随之纷飞,她突然伸出手来,这一回抓住的不再是他的衣袖,而恰恰是他那双难得地带了几分暖意的大手,无邪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就躺在床榻上,像只略带憨气却又狡黠得很的小野猫一般:“怎的来了就又要走了?”
秦燕归没有料到无邪会突然醒来,手心之中,又忽然钻进了她那只被被子捂得暖暖的小手,不禁让他微怔,他收住了脚步,静静地垂下眼来看她,在那烛火的映衬下,他的眉目格外分明,他立在原地,不过稍稍皱眉,周围的空气却已仿佛全部为他凝滞:“怎么乱动。”
无邪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这种话居然能从秦燕归的口中说出来,他刚才那一下皱眉,她还真有些怕他呢,这极端的情绪反差,让无邪忍不住露出了牙齿眯起眼睛笑了出来,抓着他的手却不放:“我没乱动,我怕疼,不敢动。”
若非他来了便要走,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靠近些也不肯,她哪里会将自己的手从被子下抽出来?
秦燕归面上倘过一瞬的无奈,终是没有就这么甩开了她的手:“知道疼,下次可还敢就此胡来?”
他是说她插手管他的事?所以这顿罚也是自找的?可她哪里算胡来,她胡来,顶多是吃了顿皮肉之苦,他胡来,才是不要自己的命了,莫不是自己的腿也不想要了吗?
这人怪狠的,容兮说得对,她还真挺怨他的,倒不是因为他对她狠,而是他对自己,也未免太过冷漠了些。
无邪原本面上还有笑意,可这会,却突然皱起了眉,只因他被她握住的那一只大手,却不如从前那般温润细致,反倒满手都是伤,无邪想起秦燕归施刑之时是将刀刃倒刺握在自己手中的,莫不是他只顾着让人处理她的伤,他自己的伤就不是伤不成?
她突然莽撞,抓住了他受伤的手,可他的神情还是那样从容温和,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无邪有时真的会怀疑,秦燕归的身子,是不是铁打的,或者他真是铁石心肠,感受不到半点疼意?
正文 101 错而不悔
见无邪皱眉,秦燕归只当她是身上又疼了,便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将无邪的小手抽出,令她松开了自己,很自然地将无邪的手塞回了被子之下,然后起身便背过身去。舒榒駑襻这一回无邪倒是没有再阻止她,只是一双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秦燕归身上,只见他驾轻就熟地自这屋中取出一个药箱,然后回身朝她走了回来,在这烛火逆光中,就连一向淡漠悠远,遥不可及的他,整个人好似也都柔和了起来,无邪看得有些怔了神,直勾勾地盯着秦燕归看,一点也没有身为女子该有的觉悟。
秦燕归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这人终究比无邪淡定,即便被无邪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也能恍若未觉一般,只当没看到无邪那快要痴了的露骨神情,也许这世间,曾用这样的目光痴痴看着他的女子很多很多,多到他已经麻木了,不,以他的性子,或许,他从未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放在眼里,这世间,能令他关心的事实在太少了。
无邪正在腹诽之间,秦燕归已经将药箱放在了他身旁,然后便要探手去揽她的身子,无邪愣了一下,当即好似什么都回过味来一般,那双眼睛也惊奇万分地睁大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几乎像扇子一样向上扇起,颤了颤:“我的伤,可是你帮我上的药?”
此刻的无邪,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个什么滋味,简直是五味杂陈,按道理,此时她应该像个女子一般又羞又恼,可是……她竟然生不起气来,反正她在秦燕归眼里从来就是毫无掩饰毫无遮蔽的,就是什么都被他看光了,她也未必能有什么羞耻之心……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她此刻却是真的有些愤懑了,愤懑的是,她在秦燕归眼里……根本连个女人都不是……
无邪对此是欲哭无泪,她在秦燕归眼里,就是个孩子,始终是个孩子,因此她根本惹不起秦燕归任何如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那样该有的异样和情愫,甚至都不能让他稍稍红一个脸,就算……她年纪尚小,可终究还是个女子,怎的在秦燕归这,她就找不到身为一个能够挑逗他的女子的骄傲呢?!
脱光了都还让人无动于衷,无邪身为女子,对此表示十分挫败,也有些气恼。
无邪这一会气急败坏,一会欲哭无泪,一会又义愤填膺,一会又悲愤交加的模样,令秦燕归顿了顿,似乎明白了无邪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由得哭笑不得,不浓不淡地提醒了一句:“容兮就在外面。”
秦燕归言下之意,自然并无要替无邪脱衣上药的意思,彼时她奄奄一息,名垂一线便也罢了,如今已经并无危险,且容兮也正守在外面,尊贵如宣王,自然不会再多停留,亲自侍候她,他本也就是要唤容兮进来的,况且这孩子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也实在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当她不存在。
无邪怔了怔,继而面颊涨红,见秦燕归要起身,反倒又一次揪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了:“我不是问这事,我是问……昨夜……昨夜抱我回来,给我清理伤口上药的,可是你?”
秦燕归眸中的颜色越显深邃,静静看了无邪半瞬后,淡淡说了句:“是。”
没有过多的解释,很平淡地便承认了是他。
无邪动了动嘴唇,竟然挫败得说不出话来,当她是个女儿身的,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秦燕归看着她长大,她在他眼中,本就算不上是个什么女人,就算是个女人,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以平日看来,秦燕归待她,也是能有多疏离就有多疏离的,但昨日那情况不同,她性命垂危,遍体鳞伤,而她这女儿身,又是个秘密,除了他,的确没有任何人能够替她处理伤势。
秦燕归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谁,自然也不会将性命垂危的她,交给任何人,即便是以赤诚之心待她的容兮,不同于现在她已无性命之危,她当时的伤势太重了,秦燕归也无法放心地将她交给容兮。
秦燕归对用药之事如此娴熟,也无可厚非,他不曾相信过任何人,即便是自己受了伤,也素来是亲历亲为,为此这屋中的药箱放置于何处,他会清楚,也不奇怪了,就如从前在长安宫那次一样,秦燕归即便断手接骨,也少有假手于人的时候。
以他的身份,若不是自小如履薄冰,断不可能能够活到现在,甚至还要保护当时自己那身份卑微并不受宠的生母,无邪心中想着,或许正是这样的过去,以至于让秦燕归变成了如今这样冷漠无情,不近人情,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宣王。
知无邪还要没完没了地问下去,秦燕归叹了口气,便要按下她拽着自己的袖子不放的手:“你虽无性命之忧,但皮肉之伤也不可小觑,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无邪哪里会肯,抓着他的袖子就是不放,秦燕归无奈,只好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此刻无邪倒是不那么义愤填膺了,好似挫败地认了栽一般,执着地追究起另一件事来了,她坐起身来,忽然握住了秦燕归的手,将他的大手捧到了自己的面前来,看着那几乎血肉模糊又不被他自己在意的手心,无邪忽然觉得有些心疼,面色也不由得一滞,然后垂下眼帘来,本还有些苍白的小脸,突然暗了起来:“虽是皮肉之伤,也不可小觑。”
她用他的话,将他给堵了回去,他在她眼里,倒是越发没有威信了……
可她的神情那样专注,尚显稚气的小脸上,流露出了心疼的意味,像是在对待一件被毁坏了的珍宝一样,埋着头,盯着他的手心看,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将它看好了一般。
秦燕归原本便寒冷得让他自己都感受不到一丝暖意的心脏,忽地有些柔软了下来,他的嘴角微微弯起,神情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无邪,我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