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抬起脑袋,额头便似有若无地擦过秦燕归的下巴,她的身量虽比同龄的少年都要高一些,可到底是生得清瘦,为此在秦燕归面前,便更显娇小,几乎是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倾在了秦燕归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挨在了他的怀里。
半晌,秦燕归的嘴角终于微微牵扯了一下,他面色无波,嗓音却有些低哑:“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他的神色虽平静,可话语间,却隐隐有些微冷的笑意,这抹冷笑……他似乎并不大希望她会知道这些事,秦燕归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无邪便会觉得周身的空气都随之冷却了下去一般,令人蓦然心惊,可这情绪,毕竟不是朝她去的,好似要遭殃的,是另一个人……
沉浸在这股思绪中,无邪也经历了一阵沉默,好一会,秦燕归才轻轻地勾起了嘴角,似在敷衍她,又似在安抚她:“这些都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你的身子未大好,安心养伤吧,他们的事,我自会处理。”
秦燕归说得云淡风轻,他与无邪说话的口吻,已经尚算是温和了,即便如此,那与身俱来的威严感,还是让人不得不信服他。
可不知为何,无邪心中竟忽然闪过了一抹不安,只觉得秦燕归说这话时,这个空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又悄然地变化了,他淡漠平静得,似乎又更像平日的他,遥不可及,就连面上的温和笑意,也渐渐淡了一些……
无邪不禁拽着他的袖子更紧了一些,若是平日,秦燕归这么说,她必信他,可晏无极……在帝王墓的时候,秦燕归还想着要杀晏无极呢,晏无极落入建帝手中,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若非她开口,秦燕归从未有要告诉她的意思,无邪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的,秦燕归若是有心要救晏无极,又何必等到今天?
看无邪这副将信将疑的神情,秦燕归便知,她不信他。
“无邪。”头顶响起秦燕归的一声轻叹,满含无奈之意:“在墓底,你曾问过我的问题,你可还记得?”
“嗯?”无邪愣了一下,思绪转瞬间便飘回了秦燕归所说的那个时候,她问他,她究竟是谁,他又究竟是谁,她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无邪的表情有些错愕,当时的秦燕归便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如今又怎会突然提及?
秦燕归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他的口吻平静,又不屑,那漫不经心又全然不屑一顾的神情,就好似说的,不过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的生母,不过是一介宫婢,容貌倒是出众,只可惜性格怯懦,不喜争夺,倒也不曾为人察觉……”
秦燕归从来不曾向无邪提及过自己的事,如今忽然这么说,令无邪忍不住心中一跳,那种滋味很复杂,她握着秦燕归的袖子,不禁也更紧了一些,秦燕归这样子,神情淡薄,嘴角含着似嘲非嘲的讽意,他那么强大,强大到,仿佛是无所不能的,若是他愿意,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进入他的眼中,可就是这样强大的秦燕归,此刻说这些话时,那淡漠的神情,却让无邪心疼。
那始终遥远,又不可攀附的宣王,这是无邪此生第一次觉得,他是有血有肉,有过去,有不堪,那样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可秦燕归到底是秦燕归,他如今是尊贵的宣王,那些过往,根本无人敢提及,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却是那样的云淡风轻,温润,淡泊……
“秦燕归……”
知无邪是担忧他,秦燕归不禁抬起唇笑了一笑,这弧度,使那惯有的轻嘲讽意淡了一些,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柔软。
“我母妃性情怯懦,却极为温柔,我倒也从不曾怨过她为何不争不抢,那时在宫中,我们的身份虽卑微,可日子,倒也过得自在安心。”
“可你到底是皇帝的子嗣,怎会身份卑微?”其实无邪心中很清楚,当年二皇子秦临渊负誉神童之名,自小才华横溢,聪明绝顶,深得建帝器重,这么多个儿子中,唯一得到过建帝如此全心全意栽培教养的,恐怕也只有秦临渊一人,可当年的秦燕归,若是他愿意,恐怕根本不亚于秦临渊。
“皇帝的子嗣?”不知是不是无邪的错觉,她总觉得,当这五个字从秦燕归口中说出时,她似乎看到了,秦燕归的唇畔与眼底,无不溢出一股揶揄嘲讽的意味,他淡淡地笑了笑,无邪再次定睛一看时,秦燕归还是秦燕归,神情淡漠,语气平静,何曾有过那样令人胆战心惊的揶揄嘲讽之意:“母妃名讳燕弗离,江北人氏,十岁入宫,容貌秀美,秦柳建宠幸母妃之时,母妃尚且不到十七,尔后再未召见过母妃,甚至不知母妃名讳,哪里人氏,哪个宫殿的宫婢。母妃得意宠幸那年,是八月,生下我时,是次年八月。燕归燕归,正是母妃亲自赐名。”
燕弗离……秦燕归……
秦燕归此时,只漠然地称呼建帝的名讳,甚至今夜,他一句“父皇”,也没有提及过。
无邪忽然一震,脑中霎那间空白,像是有道闪雷从天而降,她的身子颤了颤,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秦燕归……
时间,对不上……
秦燕归的反应反而比无邪要平静了许多,他似有些安抚之意,大手轻轻在无邪的头顶拍了拍,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秦柳建宠幸母妃之时,就连记档也无,他大概连自己也记不清,他是何时与这貌美却一夜便被他遗忘的宫婢有过露水之情的,但秦柳建子嗣单薄,只知母妃为他诞下了子嗣,却也不曾察觉,我出生之日,与他宠幸母妃之时,相距一年。”
言下之意,他宣王秦燕归,并非其生母与建帝所生……那秦燕归……
无邪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忽然有什么念头以闪电般的速度,极其迅速地自无邪脑中飞过,那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无邪想要捕捉时,却只留下一阵茫然,偏生想不起来,刚才自己飞快闪过的念头,到底是什么,这种感觉,无邪不大喜欢。
见无邪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复杂,随即又归入了一片茫然,秦燕归便略带嘲讽般一掀唇角,将袖子从她手心中摆脱:“无邪,你很聪明,应当是知道了些什么。”
手心一空,无邪感到心中也跟着一空,莫名的失落,她的脸色苍白,比之受伤之时,还要苍白,她的嘴角动了动,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无邪。”秦燕归还是那样,多么尽职尽责的一个老师啊,循循善诱,充满耐心,尽心尽力地引导着她。
终于,无邪有些仓惶失措地闭上了眼睛,全身颤动,这一下,是真的全身无力了,只能倾倒在秦燕归的身上,但好在,秦燕归虽将自己的袖子自她手心中抽出了,可到底没有无情地推开她,仍旧由着她歪歪斜斜地倚靠在自己身上。
是啊,她那样聪明,怎么会猜想不到呢。
当年父王,为何要将尚在襁褓中的她,较由他秦燕归赐名?当年的父王,仍是高高在上的靖王,而他秦燕归,虽已封王,可论辈分与年纪,他在父王面前,都只不过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一个后生晚辈,或许还是一个,有些了不起的后生晚辈罢了。
可当年的父王,待他的态度,是那样小心翼翼,那样的谨慎,又是那样的紧张,分明她才是父王的子嗣,父王为什么要将她当作男子来养,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让她承受着这皇家血脉的身份,受到各方势力的虎视眈眈与忌惮?尽管从小,父王将她保护得很好,可若父王真的不舍她,又为何要让她当这个靖王世子,承这份危机四伏?!
她当年,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啊!
从前她从来不知,父王为何要将她慌称做男孩,父王不说,她便也从来不问,父王疼爱她,也是不屈的事实,她从前不知不问父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可是不甘,可如今,即便她再傻,又怎么会仍旧不知呢?!
她从来就是颗棋子啊,自打降生之日起,她就是一颗被父王送给秦燕归的棋子。就算她从前不知,经历了帝王墓,她又怎么可能还是毫无察觉?晏无极在见到秦燕归时,为何会说那样的话,为何父王将鹰头铜牌给了她,而不是给秦燕归,晏无极会那样惊讶?为何那陵墓底下的活死人,分明发疯了一样攻击着他们,却偏偏在秦燕归放了自己的血之时,那些守墓的活死人会像见了鬼一般,痛苦又惊恐地逃窜?!
秦燕归若是真正的帝王之子,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脉,那些守墓的活死人,本就是受了禁咒,不生不死,不死不灭,十年百年地为太祖守这个帝王墓,那些火尸,都是晏家制作的,效忠与皇家的傀儡,秦燕归的鲜血,自然会引发禁咒,那些活尸,又怎么敢攻击自己的主人呢,它们比任何人都还要怕秦燕归啊!
父王待秦燕归有愧,自然不惜一切地要助秦燕归,得到这皇位,牺牲她秦无邪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燕归燕归,燕弗离只怕也早知自己有一日会离去,这燕归,正是她给父王的寄托,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归来……
若秦燕归是父王的子嗣,那她……
秦燕归笑了笑,无邪似乎受了太大的打击,小脸顿失血色,苍白如纸,终究是有些疼惜无邪的,便缓缓开口道:“你出生那年,靖王府所有记档均以销毁,恐怕你想查些什么,也终究无果,你若想知道什么,眼下问我,我会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