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里很不错呀?洗澡时还有小木头鸭子。
白潇辞:“……”
他差点就忘了,这人和薄磷一样都不是什么正常货色——薄磷疯得外向,内里明明白白,大是大非清清楚楚;云雀疯得内向,外表看上去还挺正常,一开口就知道是老疯批了。
的确,按照云雀的逻辑,反正她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对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这里山清水秀,粮食自给自足,还有红云仙人留下来的一屋子机关器,她理直气壮地窝在这里,还不用担心死在烟罗镇的正主发现鸠占鹊巢。
嘎——
白潇辞一惊,发现有一活物在咬他下裳的衣摆。
鸭子?
是之前云雀顶在头上的木头鸭子,居然也是一种精巧的机关器,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还会自行张合木质的扁嘴巴,此时嘎巴一声咬住了白潇辞的衣裳料子。
白潇辞:“……”就,挺突然的。
他无言地抬起头来,始作俑者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可爱吗?可爱可爱可爱!”
正欲说话的白潇辞发现是自问自答,识趣地闭上了自己没什么屁放的嘴:“……”
云雀起身时高高地举起了胳膊,露出了天水碧色的薄衫下嫩白的手臂。白潇辞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女孩仰头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他的眉心上:“卟!”
这个举动的迷惑程度不下于之前的鸭子咬人,白潇辞接着迷惑:“……你在作甚?”
云雀鼓着腮帮子,一脸正肃:“施咒。”
白潇辞悚然一惊,护体的灵息自行运起,但没发现任何灵子活动的异状——莫非是偃家什么诡秘的神通:“何咒?”
云雀深沉道:“快乐开心喜洋洋咒。”
白潇辞立即思索了一下哪本经书里有“快乐开心喜洋洋咒”,——突然反应过来女孩就是在开玩笑:“……”
“……”白潇辞点名批评,“无聊。”
“就是无聊,”云雀睁着翡翠色的眼睛,笑起来时虎牙尖尖,像是成功偷吃了小鱼干的猫,“——所以你要多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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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白潇辞心里一动,这是他忽略了很久的表情。他背上的重负太多,习惯性地蹙起眉头,以至于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
男人恍惚间想起,在模糊不清的年月里,他也在千山暮雪间,无忧无虑地笑过。
彼时他还是个二踢脚的脾气,被薄磷一点就炸,提刀追着这缺德玩意漫山遍野地砍。他们的师父薄远州就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出声阻止,有时候甚至还出声拱火:
“阿白,我听见磷哥笑你长得矮,——换我我可忍不了。”
薄磷嚷嚷:“师父你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喂喂喂你还真砍我啊!!!杀人啦!!!雪老城最矮弟子拔刀砍师兄啊——!!!”
彼时白潇辞的“踏雪寻梅”比薄磷高出了整整一段,男孩轻而易举地追到了自家师兄,一脚把薄磷踹进雪里,拔刀兜头就砍。磷哥夸张地拉着嗓子乱嚎,仿佛自己已经被砍成了火和磷(?):两个男孩在雪地上滚了一遭,场面顿时从师兄弟喂招变成了村边小/逼/崽子打雪仗,互相往对方脸上糊雪。
明百灵怯怯地拉架:“你们别打了……师父你劝劝……”
薄远州喜闻乐见,抚掌大笑:“打得好!”
现在一想,薄磷崇拜师父胜过于他。薄磷敬薄远州如同生父,乃至长大成人,薄磷的性格、行事、刀风,都和师父别无二致。
薄磷有时候还跟白潇辞咬耳朵:“你说师父是不是我亲爹啊?我觉得他长得好像你磷哥。”
当时的白潇辞愣了一下,随即一翻白眼:
“二百五。”
在薄磷背着明百灵上山之前,雪老城唯一的传人薄远州,与发妻生活在雪老城里。后来薄夫人因分娩过世,薄远州为了纪念自己亡故的妻子,让儿子跟随母姓,取名为:
——白潇辞。
视薄磷为己出的薄远州,是白潇辞一个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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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执意要白潇辞洗澡的时候带上那个木头鸭子。
白潇辞端正地坐在温泉池里,和鸭子大眼对小眼:“……”
白潇辞抬手猛地一拍鸭头,木头鸭子被白无常一掌拍进了水里,头下脚上,胖屁股悠悠地浮在了水面上。
云雀的声音在山石后传来:“聊天么?”
白潇辞本来还在走神,这回惊得运气而起,寒江沉雪差点脱鞘而出:“……”
白潇辞怒道:“我在沐浴!”
男女大防,成何体统!
“我知道呀,”云雀莫名其妙,“我听你在玩小鸭子,是不是无聊?我沐浴时也挺无聊的,没人陪我说话。”
白潇辞:“……”
我没有玩!
“你试着调息,”云雀的声音纤纤细细,在热气氤氲间还冒着臆想中的甜香,“很神奇的。”
白潇辞也注意到了温泉的灵子异常的活跃和密集,是最适合自行运气疗伤的地方。灵息在他经脉里缓缓地运行了一个周天,白潇辞撩起沾着水珠的长睫,看见鸭子自己翻转了过来,吧嗒吧嗒地跑向山石后面。
白潇辞:“……”
这玩意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白潇辞神使鬼差地开始找话题,生硬地开始了谈心环节,“我想到我小时候。”
白潇辞一开口就想拿寒江沉雪捅死自己算了——云雀什么都不记得,你还跟她聊过去?
云雀倒显得兴致勃勃:“嗯嗯然后呢?”
白潇辞垂下清峻的眉眼,在凄清杳茫的月色下像是一首哀绝的长短句:
“我……”
“嫉妒我师哥。”
云雀抱着木头鸭子背靠在山石上,好奇道:“他长得比你好看?”
白潇辞:“……”
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谢谢。
“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武者,心性、经脉、筋骨都是为风卷尘息刀而生。”白潇辞鞠了捧水泼向自己脸上,“我师父第一眼见到他就开始笑,说雪老城的衣钵有传人了。”
——他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风卷尘息刀交到他手上。
“我自是很不服气……他锻体比我晚、醒骨比我晚、入门比我晚,论先天气府也不及我,为何他就是雪老城的大弟子,风卷尘息的衣钵传人,连师门压箱底的通天箓都传于他?”
——连称呼都要顾及薄磷的感受,怕他多虑。人前人后,白潇辞都要称父亲为师父,不许说漏半句。
“随行师哥的姑娘每每都抱怨师父偏心于我,对待薄磷太过严苛。我知道这是师父对他的期望胜于我罢了,他确实偏心,却偏心的是师哥。”
——父亲希冀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我不明白……”
白潇辞的眼神与叆叇又凄迷的月色溶作一处,一样的缥缈、复杂、发冷:
“……为何?”
是我不够勤奋?是我不够出色?是我——是我一出生就害死了生母,令他心生厌恶?
白潇辞的心思被轻微的触碰感拉扯了回去,他低头一看,那只木头鸭子又自己游了过来,朝他的手臂一碰一碰。
云雀在山石后面配音:“卟!快乐开心喜洋洋咒!”
白潇辞:“……”
他没发现自己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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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突然插口道:“我倒觉得师父对你更好。”
“你师父看你师哥,期望他挑起师门大梁,行径都像个好师父。
“你师父看你,不指望你武功盖世,不指望你飞黄腾达,不指望你引人注意,招惹来是非。
“平凡、平淡、平安地过完一生……”
云雀笑了起来:“真像个寻常人家的寻常父亲,担忧儿子安危罢了。”
哗——
白潇辞望向满池氤氲的水雾,旁侧的小瀑在假山石的缝隙里落成漱玉飞花,热气腾腾的水流一颗颗地浇在他干涸皲裂的心地上。
“……”白潇辞刚想说什么,突然闻到一丝不详的腥味,“云雀?”
这是……
人血的味道。他无比熟悉。
山石后没有回应。
白潇辞定睛再看,山石后缓缓漫溢出黑红的色泽,一绺一绺地散落到银光粼粼的泉水里。
白潇辞心里陡然一凛,寒江沉雪应念而动,凌厉锐进的刀锋削开了整座山石,悍然斩断了漫目缱绻的月色:
“云雀——?!”
第31章 、说第二十八:槐木堂
穿道袍撞鬼, 喝凉水塞牙,吃糖饼烫后脑勺——闻战这辈子就没倒霉到这等去他娘的地步, 一时间心里只剩下了闻老爷子的醒世名言:
老天爷, 你干脆下场鸟雨,干/死/我得了。
闻战听见了外边震天的杀声、瘆人的尖叫、孩提的痛哭,这里毕竟只是沁园春的一处规模较大的医馆, 根本比不上门派总部——这里是紫篁城城内,警卫力量着实有限, 所有刀兵加在一起可能也凑不够十把。医馆内的大夫又大多都是腿脚不便的老人、身手文弱的书生、或者干脆就是未出阁的姑娘, 这杀鸡还要用牛刀的,闻战只想到了一家——
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邪魔外道,“槐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