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开口,可是与他对视的一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天婴以为自己会和他这般一直僵持下去,不想容远居然先开了口:
“我比妖王可怕?”
天婴很是诧异。
没想到再次相见居然是他先开口,问的还是这样一个问题。
若是没有经历上一世天婴肯定会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是无稽之谈。
妖王饕餮罪孽滔天,凶残狠辣,而容远,自己虽与他不同族,虽然他遥不可及,但也是皎皎月光,翩翩君子,让她一眼万年的男神。
白月光一般的男神和可怕两个字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现在她才知道以貌取人多么的可怕。
不仅仅因为自己上一世间接死于他手,她想只要见过容远镇压万妖之乱时铁血手段的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容远之可怖远胜于饕餮。
堆成了几十丈高的无头妖的尸墙,挂满了扶桑树的尸身,漫天的血像雨一样。
在想起前世自己纵身跃下祭坛时,烈火焚身的痛,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本能地离他远一些,却发现自己的手还捏在他掌中。
她想抽出自己的手,然而她此刻被他压制得一点妖力都使不出。
再次相见,她对他,心底最深的感触只剩恐惧。
她没有开口,但是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容远神色仍看不出喜怒,只是不动声色地淡淡描摹着她的脸。
三清殿上只是遥遥一瞥,记得她有一张小圆脸,眼尾自然红,天不怕地不怕。
如今近看,才发现她圆脸上有一个精巧的下巴,而且脸极小,还没有自己的手掌大,那张小脸上一双湿漉漉眼尾带红的眼睛此时惊恐地看着自己,没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或许是兔妖,她眼尾自带淡淡的红,就像哭过一般,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哭包。
然后那张本不起眼的小嘴微微张开。
他本以为她会有两瓣兔牙,不想那两排小牙齿倒还整齐,洁白的牙齿间有一片薄薄的舌头,就那么停在两排牙齿中间。
有几分傻气和孩子气。
他松开自己掌中的手。
松开的瞬间,发现那白玉一般的皮肤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痕。
因为是只白兔精,所以他的她皮肤白得过分,那红色的指痕像是印记一样格外显眼。
一种怪异的情绪在他心头一晃而过。
从未有过的情绪。
天婴紧忙收回了自己的手,正想将手藏入袖子的时候,她看见容远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白色的手帕。
认真擦拭着刚才碰过自己的手指。
天婴差点一口血呕了出来。
容远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完美无缺,他毛病众多,其中一项就是洁癖。
他也没什么同理心,也并不在意别人难不难堪,边擦着手指边问:“找饕餮?”
转瞬之间,他连妖王也不称呼,直接称其为“饕餮”。
此刻天婴也没空去理会他膈应人的举动,来之前她心中想了许多的开场白,但是此刻她放弃了所有的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道:
“我知道,我是草种的容器。”
话音一落,容远正在擦拭手指的动作停住了。
然后他慢慢地将绢帕叠起来,放入了袖中,“容器?” 一双眼睛像波澜不惊的湖面。
天婴愣了,难不成……他现在还不知道?
她继续道:“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将我献祭给孤神,将他唤醒。”
她话音一落容远轻笑了下。
容远笑起来带着有一种万物复苏的惊艳,即便他此刻是在嘲笑自己。
像是在说:想象力真丰富。
说完,容远准备转身离开。
天婴一下懵了,开始怀疑所谓的“前世”是不是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毕竟听起来也挺荒唐的。
又或者是自己在哪个环节,中了幻术,才会让自己脑子里出了这些荒唐的东西……
不,不对。
容远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有让你自乱阵脚的能力,让你不断地自我怀疑,丧失自我。
“它在这里。”天婴抓住了他的手,将它往自己的丹田按去。
对于天婴来说,容远是个熟悉的人,这样亲密的动作她并不陌生,情急之下她一时间忘了,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说话。
这种事和捉一下手不一样,是男女之间极其亲密的关系才会有的接触。
容远脸色一沉,看着她毫不避讳地抓着自己的手去碰她的小腹。
冷声道:“放肆。”
他强大的仙力一瞬间让天婴胸口一甜,她急忙松开他的手,捂着胸口退了几步。
再看容远之时,他周身出了几分萧肃的杀意。
哇一口血吐了出来。
天婴回过神来,此刻的容远并不认识她。
而自己的举动对于大祭司来说是大不敬,即便他立刻斩杀自己也没有谁会说他不是。
但是他释放仙力的一刻天婴感受到了他的克制和隐忍,不然心中自己不会只是喷一口血就了事了。
天婴突然意识到:他知道!
所以他才不伤自己。
她那双眼睛突然变得神采奕奕,她用手背擦了擦带血的嘴角。
语气带着几分兴奋:“我要你救那群孩子。”
天婴的得寸进尺显然已经真正触怒了容远,他那张脸渐渐沉了下来。
天婴知道,他生气起来有多可怕。知道在他绝代风华,宛若神祇的容颜下,藏着一颗让恶鬼都闻风丧胆的灵魂。
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带着寒意。
周身本该是缥缈的仙气,此刻居然像白焰一样在他身后熊熊燃烧,壮丽又诡异。
他冷冷地看着天婴,眸色深了不少。
天婴原来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怕他生气,而现在不想第一次见面就来了个开门红,若是上一世的她必然已经吓得撒娇服软,而这时,她却准备一不做二不休。
“你今天能够拿走我的钗子,能确保明天我不会死在后宫中的某个角落吗?”
“我知道饕餮整个后宫都是你的眼线。”
“但是你确定这些眼线能够对我时刻不离吗?”
天婴越说越是大胆。
原来她懵懂无知的时候也得罪过容远,容远却都忍了下来,让她误以为容远对自己是特别的。
而如今一看,他不伤自己并非自己想的那样是有丁点儿喜欢自己,只因为自己是草种的容器。
他不会毁掉草种的容器。
她唯一可以用来和他做博弈的,只有自己这条命。
天婴看着他那双风雨欲来的双眼,一鼓作气道:
“不想要我死,对吗?”
容远垂眼看着她,最终,他冷笑一下,“没错。”
他承认了。
从他没有温度的笑容中天婴感觉到了蚀骨的寒意。
“死不过一瞬间,有时,活着更痛苦。”
他轻飘飘一句话,却让人遐想联翩。
天婴看着容远,想起最后他彻底将自己抛在海边,任自己如何做都不来看自己一眼的那些年,那百般绝望,行尸走肉的模样,眼睛红了起来。
容远看着她那双本就眼尾下垂的眼,此刻泪光泛滥,像是经历过什么天大的委屈,但一瞬间就化为了倔强。
是的,化为了倔强,对于天婴来说前世都经历了那些绝望,这一世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又还能怎么折磨自己呢?
“我最后再说一遍,救那群孩子,不然你永远得不到草种。”
这时天婴在容远的眼中看到了暗涛汹涌,容远是个软硬不吃且特别不吃硬的人。
她现在完全已经触怒了他。
第十一章 入殿
只想与他彻底两清。
容远一步一步靠近,天婴一步步后退。
容远本就身姿倾长,与她相比更是高大,他身形落下的阴影笼罩着她,而她仰着头,眼中既有倔强又有惶恐。
终于直到后退的她后背被定住的妖兵的矛头抵着了背心,容远才停下来。
容远将她轻轻往前一扯,远离那尖利的矛头,而这一扯两人离得更近了,天婴只差撞在容远身上。
然而容远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他恰到好处地控制了两人的距离,相隔一拳。
他感觉得到她身上的温度,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草香。
他低头冷冷凝视着她,双目如风雨欲来的海平面。
因为他离得太近,因为他垂着头,呼吸略过天婴的头顶,她偏开了头,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只要你救那个孩子,我保证百年后一定心甘情愿地作为祭品。”
容远双眸微微一动,眼中的安涛汹涌化为了一丝诧异。
“为了一个人类,你何以甘愿至此?”
为何甘愿如此?
天婴其实也问过自己。
她日日夜夜守在无妄川边,为他茶饭不思,明知他不来却寸步不离的时候,她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何以甘愿至此?
不仅因为喜欢他,还因为他曾经从烛比魔掌之中救下了狼狈不堪险些被虐杀的自己。
话本子里说,善妖是知恩图报的。
她觉得她该是这样一个“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