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江拼命想要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只手突地遮住了他发红的眼。他要紧了牙关,嘴唇发白。
“走吧,”他听见了李大满道叹息声,他说,“第二道防线还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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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与城中的交界处,此刻已密密麻麻竖起了红柳枝的火把。众火把被沙草蜿蜒连结在一处,若鬼兵踏平城西,这将是它们将要面临的第一重抵抗。
城北是一处坟堆,葬着迁徙到黄沙城的一代又一代逝去之人——连带着最初在此地扎根的那个亡命徒、黄沙城的发现者,都在这坟堆中长眠。如今黄沙城中住着的,大多是此处亡魂们的后代。
城南则是一片胡杨林,丹珍便守在那一处。红柳枝将胡杨林拦在了另一侧,若不是他身侧那马儿焦躁地不停喷鼻甩蹄,此刻的丹珍倒颇有些横刀立马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幽咽塔在城东。塔下挤满了衣着各异、神色仓皇的人群。人们拖家带口、四下张望,在混乱初息的宁静中小声议论。塔上风铃发出一阵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梵音,然而塔下的人并没有心思细听。
“张屠夫,你怎地不带把刀?拿着这擀面杖作甚?能杀鬼?”
“人来喊的时候我正擀面呢!”张屠夫那时只来得及将擀面杖往腰间一插,就抱着院中一大一小两个娃往城东来了。
“嗨,别提了,”一旁有个小老儿道,“今儿个我过寿,好不容易攒了点钱请个戏班子唱戏,才听个开场,那风沙就来了——真是!你说亏不亏!”
唱戏的也跟着跑了出来,闻言只道:“老爷,人好的就什么都好,想那许多做什么,你看我们两手空空跟着跑这一趟,回头吃饭的家伙还有没有都不晓得哦!”
“如今是谁在守城?”有人终于想起来问正事。
这话一出,四周就都鸦雀无声。幽咽塔屋檐下的铃铛声此刻方才传入人们耳中。
“不会是那和尚吧?”
“什么和尚,分明是一只红羽大鸟!就是当日那小公子来与我们讲,说是有鬼兵将至……”
“可叹我当日竟没当回事,”有人悔恨懊恼不已,“难怪丰裕酒家掌柜的一家,昨晚便出了城!”
“逃了?除了这茫茫大漠,黄沙城中人,又能去哪里?”感叹紧接而至,击中了人们的心房。
是啊,他们要么本就是戴罪之身,要么就是罪人后代,就算离开黄沙古城,又能去哪里呢?再说了,这么多年下来,辛苦耕耘的东西都在此城中。正是这看似贫瘠不堪的黄沙城,接纳了他们,给予他们养分,让他们得以扎下根系——俗世的风沙才没有将他们摧折,没有将他们连根拔起。
除了黄沙城,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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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断台前的呼喝与砍杀声并没能持续多久。那些本就习惯了刀口舔血的人,在无声铁骑撞破城门楼,如海水般涌进来的同时,凭着本能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只是放纵太久,从前的招数还来不及使出来,就被一片黑压压乌云间神出鬼没的刀光隔断了喉咙。
死亡在他们戏谑的笑意中不经意地降临,这些涌入城中的鬼兵一拥而上,将原本就奄奄一息的人挑上了刀尖,然后将他摔在了断台前。
这人睁大被血雾迷住的眼,挣扎着看向台上站着的人。
那是个瘦削的白衣人,血雾中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与俊秀的轮廓。
“千刀万剐。”
熟悉的声音让这浑身是血的人如同冻住了一般,转眼便近似疯狂地挣扎起来,血淋淋的手指朝台上抓来——
“是你!是……你!我待你……不薄……啊啊啊啊——”鬼兵忠实执行着白衣人的指令,森冷的长刀片下了还带着暖意的血肉。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传到城中红柳枝防线时,曾弋已经可以看见鬼兵乌黑的铠甲与挥舞着的森冷刀光。
她握紧了手中灵蛇,站在城中大道的道口。丹珍和周小江去送酒的那次,走的正是这条道。她蒙着双眼,只闻人声,也能想象出大道两侧的繁华。
如今繁华犹在,耳中却已只剩惨叫声。
极乐与她并肩而立,手中长刀还是从前天祝皇城中的模样。
“殿下,”极乐突然轻轻唤了声。
曾弋转头看着他,他的凤目里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她手心又是一阵柔软的刺痛,就听极乐道:
“能与你并肩作战,我很开心。”
曾弋也笑了。
她说:“等打赢这场仗,我有话问你。”
黑云般的鬼兵滚滚而来,早就等候在一旁的李大满化作鸟形,朝准备妥当的红柳枝条吐出了火苗。
“哗——”火苗顺着蜿蜒的沙草迅速延伸出一道红色的烈焰城墙。冲在前头的鬼兵被烈火烫得吼叫不已,发出阵阵非人的啸叫。青白色的骨节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脱水般的“嘶嘶”声,黑压压的队列如若无人之境般冲到此处,终于第一次乱了阵脚。
曾弋与极乐对望了一眼,心知良机不可失。二人如同心有灵犀般,翻身杀入阵脚大乱的鬼兵中,剑影刀光,如风猎猎,一心只想将那群失了心智的怪物杀得片甲不留。
李大满换回人形,随手抽了根熊熊燃烧的红柳枝,跟着杀将进去。场面登时大乱,众鬼兵避着火光,左右躲闪,稍不留神便彼此撞得个粉身碎骨。
曾弋抬剑架住迎面挥来的长戟,矮身一让,长剑如柳条般绕了一圈,长戟“唰”地劈下来,直将她身后的小兵给敲成了碎片。她心道一声“惭愧惭愧”,手中长剑仍一下一个,转眼就放倒了一大片。
那边厢,极乐也已几乎将身侧所有鬼兵都清理了个干净,眼见着两人就可以顺利在满地骷髅骨架的残渣中相会。
李大满将手中火把舞得虎虎生风,四周支棱着的都是残缺的骨架,眼前鬼兵像是被吓到了,愣愣地站在他身前。“呵!”李大满干脆将火把当作棒槌,狠狠对着鬼兵敲了下去,那鬼兵便如干柴堆般,散作一堆,摇摇晃晃地倒了地。
“也不过如此嘛!”李大满将另一只手在腰间一叉,四下看了看。
这么轻易就解决了?曾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极乐。却见极乐眉头微蹙,面色严肃地看着长街前方。
烟雾缭绕的长街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的铠甲完好无损,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如血般的光。身下战马也覆着铁甲,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枯骨的痕迹,只有让人摸不透的森寒气息,即便在烈火中也不受丝毫侵扰。
他在满地零散尸骨前站定,既不悲呼,也不怒吼,而是发出一声奇特的啸叫,先如狼如豺般狠戾,后则如狮如虎般威猛。
不过片刻,地上那些凌乱的尸骨便如无形之手操控一般,随着咯咯声响,转眼就重新站了起来,齐齐朝向马上那人,不,那鬼的方向,像是在等候命令。
“什么鬼?!”李大满握着快要燃尽的红柳枝,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鬼兵大将。”极乐又站到了曾弋身侧,他的神情愈发严肃起来。
“这是死而复生?”李大满简直想“呸”一声,“死不了啊这是!”
鬼兵大将又一次发出啸叫之声,众鬼兵闻之,回以阵阵嚎叫嘶吼,如同应答。
“走!”极乐拉起曾弋,急往红柳枝后跑去。
李大满慢了半拍,差点被身边陡然变得十分凶猛的鬼兵一刀劈中,口中吼道:“又是这般!”
第二道防线,眼见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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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珍守在胡杨林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身前树林。虬曲的枝干缝隙中,一半湛蓝的天空和一半金黄的细沙。
美得不像话。
城中嘶吼与呼喝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刀——那是婆婆从七翁那里给他寻来的长刀,刀柄上是弯曲的流云。
“这是祥云,”婆婆说,“咱们图个吉利,就用这个吧。”
他已经不大记得遇见婆婆之前的事情——父母早已成了模糊的影子,伴着一声声空荡回响,在旧日时光里渐渐远去。他只记得一个将他护在怀中的身影,是个柔软的、馨香的身影,乌黑的长发拂过他稚嫩的眼,嘴角殷红鲜血衬得那一截下巴分外白皙。
守住黄沙城。
他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拭去掌心汗——他听见了一声奇怪的、非人的啸叫,那声音既像猛兽,又似厉鬼,使人闻之心神俱裂。
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家人。我要守住它。
黄沙中似乎走来一个人影。丹珍握紧流云刀柄,倏然站起身。
来人在胡杨林间穿行,像是影子般快,在丹珍举刀前,已经站到他跟前。
“孩子……”那人轻声唤着他,她穿着一袭白衣,下巴还是像从前一样白皙如美玉。这一回,丹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她有一张柔润优美的鹅蛋脸,眉目间藏着淡淡的哀愁,“其他人呢?”
丹珍迟疑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女子伸出手,像是要为他擦去额上汗珠。玉一般的手触及丹珍的额头,那是有温度的、活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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