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这么问?”
“我瞧见你案上的文书了,给我三天三夜都看不完,每天在殿上等你的那群人总有禀不完的事,像是离了你这座城、这个国家就都完了,可明明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而且还是个受了伤的人,君微在心里默默补充。
许久,阎煌都没出声,再开口,俨然带着亲昵的笑,“……心疼了?”
君微脚步乱了一拍,“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很正经,”阎煌把身子的重量压在她瘦弱的肩上,“若是心疼就早点嫁于我,有个王后分担国务,我也能轻松不少。”顿了顿,他又说,“至于别的……你别多想,也不用害怕。就算这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顶着,你只消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就好。”
可她不想天塌下来由他顶着。
她只盼这天,不要塌。
路上有巡夜的守卫和宫人,远远地看见是新帝和君姑娘都十分识趣地绕开了道。
于是两人返回寝宫的路上并未遇人,就连守在门口的宫人也都低着头,一句请安的话也不曾说。
夜晚,灯火柔和,两人行至之所烛火摇曳,却不能将重合的影子分开分毫。
阎煌依着三分醉意,不肯自己更衣,硬要拖着君微伺候。
小姑娘虽然脸皮薄,到底拗不过他,只能红着脸替他褪了外袍去挂,一转身才发现他两手落在中衣的系带上,正不知为了何事而浓眉深锁。
君微本想回避,奈何还是担心更多,便问:“怎么了?”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动,阎煌一手将衣襟合拢,明明已经解开的系带又被他重新扣上了。
这举动不自然极了。
君微拧眉,走上前来,垂眸看向他的衣怀,“……让我瞧瞧。”
阎煌单手掩襟,似笑非笑地睇她,“急什么?成了亲再看不迟。”
他明明晓得她不是这个意思!分明故意惹她羞怯,好逃避话题。君微才不会上当,索性牙一咬,心一横,三步上前拉开他的手,拽开了系带。
入目是她曾见过并且不敢定睛去看胸腹,可如今更叫她在意的却是那道原本已经结痂的刀疤,在沐浴的时候分明已经愈合了,此刻却泛着暗红,就像有什么正要从那疤痕之下挣脱。
阎煌一手将衣襟掩上了,见君微受了惊吓,忙安慰:“不碍事,将好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之前看着已经大好了,如今怎么又生反复?”
这个问题,阎煌自己也心疑。
从景都返回长庆的路上,深夜密林那个神秘的女子分明已经替他将伤势治愈了不少,虽说底子是受了重挫,一时半会养不回来,但也不至于像这般触目惊心,这是怎地了?
见君微伸手去解他衣襟,阎煌忙压住她手背,“别看了。”
君微咬唇不语,却固执地没松开,直等他松了手劲,才拨开里衣,手指抚上狰狞的伤疤,指腹指下异样的峦伏令她指尖轻颤。
“是怎么弄的。”
“小伤而已。”
“我问你,”她抬眼,睫毛之下一双杏眼映着榻边的烛火,“这伤是怎么落下的,你的修为那么高,什么人能将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又是为了什么才伤成这个样子。”
阎煌沉下眸光,“你都听了些什么流言蜚语?”
“你别管我是哪儿听来的,”君微难得如此强势,逼问着,“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吟歌的话她不信,她想听阎煌说。
阎煌叹息,吐息中带着酒气,“为了什么……还能是什么?这世上我原本也没什么可在乎的,偏偏撞见你,除了你,你说,还有谁值得我拿命去换。”
刚开始是喟叹的语气,越说越快,到最后语气里的眷念已经浓得化不开,与他看向君微的眼神融为一体,瞳孔之中摇曳的烛火也冲不散眼底的深情。
可君微却觉得头疼欲裂。
所以吟歌说的是真的,他这满身伤痕因她而生。
那另一半呢?关于缘起,关于她心中的……良人?
因为记忆的缺失,加上阎煌的先入为主和温柔体贴,这一路相处以来,君微早已对他心生依赖,并未怀疑过他所说的“已定亲”的说法,甚至觉得自己会喜欢上像他这般的人,一点也不奇怪。
可如今再回想,方觉得漏洞百出。
她无父无母,不是王宫贵胄,唯一的“亲人”是一只上古神兽,獙獙。
她仿佛没有身世,没有过往,每个人都对她三缄其口,说不清楚她是怎么失的忆、如何流落到南方小城……
她的一切都像雾中看花,全靠阎煌的只言片语为她描摹。
可是这样的她,如何会成为一国之君的心中挚爱?甚至不惜与麓林交恶,也要娶她为妻。
血色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尽管红烛相映,也难掩苍白。
阎煌捂住她的手,“你莫要多想,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为你……我是自愿。”
夫妻……
君微一滞,想抽回手。
阎煌察觉了她的退缩,没有松开她。
两人之间短暂的博弈,最终还是以阎煌的退让告终,眼见着小姑娘退出一步之遥,他低声劝说:“可是有什么困扰?微微,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隐藏。”
君微无意识地捂着被他握过的手。
她本就是坦荡的性子,更何况面前又是“唯一能够信赖”的人。
“关于婚事,”她咬咬牙,“我想缓一缓。”
阎煌倏然起身,衣襟敞怀,“为何?”
君微不自觉地又后退了半步,“……有些事我还理不清。你也知晓,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找回来,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与你成亲,这样对你不公平。”
“公不公平,我说了算。”久违的语气又回来了。
对如今的君微来说,这语气是陌生的。
她并不记得,初相识的大狐狸其实比起眼前人有过之而不及。
阎煌向她走来,他走一步,君微便退一步,直到背抵在立柱退无可退,她方才手抵着柱子,仰面看着他,倔强地咬着下唇。
他单手支在她脸侧的柱子上,因为动作的关系,虚拢的衣襟又敞开了。
那暗红狰狞的伤口正对着君微的眼。
是为她而留下的。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的命都是用他的换来的。
头疼越发激烈,可她不想在阎煌面前流露出来,只能死死地掐着手指,抠着柱子。
“你想要理清什么?”阎煌带着鼻音,低下头,贴近她的鼻尖,带着酒气的吐息落在她唇瓣,“是怕我骗你,还是怕你……其实不并不心悦于我?”
心脏在左胸激烈跳动。
不心悦于他?怎么可能。
即便不记得从前,她也知道现下的自己为谁动心,也正因动了心,才更想活得清楚明白,而不是稀里糊涂地承了他这天大的情,一辈子糊里糊涂地扮演着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角色。
“说话,”阎煌低头,说话的时候唇瓣几乎要碰到她的,“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分明就是在逼她认清自己的心。
却不知道,她认不清的从来都不是自己对他的感情。
吻终于落下。
或许是因为酒气,或许是因为不安,又或者只是对眼前人的渴望使然,这个原本浅尝辄止的吻被阎煌一而再、再而三的加深,以至于君微的发髻紧紧抵在柱子上,发簪被挤得滑脱,掉在地上,清脆作响。
那声脆响,惊动了沉迷的阎煌。
他睁开眼,才发现小姑娘面颊上竟挂着一行清泪。
唇瓣分开,他眼底一片清辉,“微微……”
君微这才从他的桎梏之下脱开身,眸中一片晶莹,最后看了他眼,转身从敞开的殿门跑了出去。
阎煌抬手,指腹在唇边摸到了些许湿润。
是她的泪。
是他错了吗?隐瞒夙天纵的存在,隐瞒她曾为了天下苍生而自我牺牲,隐瞒他为了留住她的魂魄而牺牲了自己的半数寿命……是他错了吗?
他不过是希望,这次他的小姑娘可以过得无忧无虑,像初识的时候那样。
阎煌蹲下拾起掉落的发簪,指尖一碰,那珠子竟裂开了。
碎片掉在地上,弹起,散开。
他忽然心中烦躁,一拂衣袖,殿内烛火顿时全灭,瞬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色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夜风灌入敞开的衣襟。
他握着手中碎了的簪子,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
直到一个修长纤瘦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风烟波的声音带着无奈响起,“你又做了什么,把她惹得哭成那样?”
紧绷着的那根弦,刹那松开,阎煌开口,声音沙哑,“她这会在哪?”
“不用担心,在我那儿哭睡着了。”风烟波走进室内,靠近烛台,小心地点起一盏烛火,这才看清黑暗中颓然的男人。
她认识阎煌百年,拢共也没见过他几次这般颓唐。
而每次,都与那小姑娘有关。
当真是,情关难过。
走到阎煌身边,俯身从他掌心抽|出那根坏了的簪子,认出是君微的,风烟波蹙起眉,思忖片刻,挑眉道:“可需我帮一帮你?阎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