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穿着离开时的衣服,头发干枯卷翘, 嘴唇朱红厚重,玄关暗光下更显脸色苍白,见到卫舜突然大喊:“舜哥!”
卫舜有些尴尬:“闻…瑶瑶,你怎么来了?”
闻瑶大幅鞠躬:“对不起舜哥,先前在餐厅,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该那样说话的。”
刘妈比卫舜还意外:“你们俩吵架了?怪不得小舜看着魂不守舍, 原来是这样。”
卫舜不好否认, 闻瑶继续说:“舜哥,真的对不起啊,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你能原谅我吗?”
卫舜挥手:“也不是什么大事,谈不上原谅,我自己也不该那样吼你, 抱歉。”
闻瑶前进半步,卫舜本能后退,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妥,遂扯出笑脸:“你就是来道歉的?其实没那个必要,电话里说一声就好。”
闻瑶摇头:“不仅道歉,我爸明晚办腊八宴,想请你家去。”她声音减小,“而且…我爸还说了,这次宴席,全是一些熟人间…交流认识。”
卫舜心领神会,名利场上的聚会,通常是各界人物牵线的桥梁,既要听须溜拍马,还得说阿谀奉承。
他问:“腊八不是三天后吗?为什么提前了?”
“哦,我跟我爸说,那天要参加我妈那边的活动,你知道我爸妈早就…所以他们不太互通,我只能两头兼顾。”
说着,闻瑶掀开皮包暗扣,卫舜注意到她戴了棕红皮手套,先前在餐厅没见着,兴许是塞进了背包。
闻瑶摸索一阵,卫舜忽觉动作微妙。
她的中指抵上暗扣时,手套指根处折痕异常深,仿佛其下空无一物。
但只是瞬间,未及卫舜细看,闻瑶便抽出镀金卡片:“这是那家会所的地址和邀请券,那边只有会员能进,所以给你们送来这个。”
卫舜慢慢接过,闻瑶迅速松手:“那我走了…明天见。”
她转身回楼道,胳膊被人拉住:“瑶瑶。”
闻瑶停下脚步,卫舜跨步出门,无视门两侧视线灼灼的保镖,手搭上闻瑶的脸颊。
闻瑶抬头,楼道灯光白亮,眼底光点跃动。卫舜微眯眼,指尖感受她发凉的体温,随后下挪至颌骨。
闻瑶一言不发,愣愣回望他,卫舜收手:“回家吧,要注意安全。”
闻瑶原地停留几秒,很快点头附和,卫舜目送她离开,“哐”地扣紧房门。
他展开五指,注视半晌后陡然握紧。
刚才他特意靠近闻瑶,白炽光下,她的瞳孔丝毫未变,始终维持散大,而他掌缘触碰颈动脉时,也感受不到任何搏动。
闻瑶…难道成了灵灵那样的死人?
*
闻瑶径直走进车库,轿车门一开,她坐进去的同时倒入后座。
副驾的黄姗缓缓睁眼,凭空抬起的手倏忽垂落。喘.息几声后,袁友坚说:“怎么样,是不是顺利引出了门?”
黄姗眼皮下垂,脑海闪现卫舜的脸,尽管他看上去未起波澜,但总让她觉得有点坐立难安。
袁友坚再问:“怎么样?说话。”
黄姗目光偏转:“应该是送到了,但我不能保证他们肯定出来…”
袁友坚手指轻揩过鼻尖:“没关系了,这种场合,他们家必然会派代表出门,哪怕那姓杨的当缩头乌龟,他儿子也肯定要出门,到时候…”
袁友坚朝黄姗微扬下颚,“就该你亲自上场了。”
*
手指在卡片边缘磨来蹭去,闻瑶的异常让卫舜忐忑无比,总联想起已过去五年的往事。
如果闻瑶出了事,必然…必然跟他们有关!
愧疚和懊恼并发,卫舜心里头翻江倒海,卡片揉碎前,刘妈突然开腔:“现在吃晚饭吗?快七点了。”
卡片塞入兜内,卫舜以稀疏平常的口吻交待:“刘妈,晚饭我和我爸都不吃了,你回房休息吧,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可以回老家看孙子,年后再回。”
刘妈眨眼飞快:“这…什么意思?是要…辞退我?”
卫舜摇头:“不是,家里有点急事,不方便外人在场。”他边说边把刘妈往房间推,“你现在就收拾,趁入夜坐晚上的火车回家。”
刘妈被他推到房门口,扒着门框问他:“真的不是辞退?”
“真的不是,我保证。”
刘妈奇怪地嘟囔几句,雇主家事她也不好过问,便进房间开始清行李。
卫舜颇有耐心地等她收拾,客客气气将刘妈送出家门,然后插栓落锁,三步并两步跨上了二楼。
不等他敲门,听见走廊响动的卫巍松开了门:“要吃晚饭了?”
他年纪大,尽管原本身高不赖,但此时背部微弓,银须贴紧头顶,在卫舜视角下,俨然已是个老头子。
卫舜放轻语气:“爸,我有事要问你。”
卫巍松试图挺起背部,但人不得不服老,此时想与卫舜对视,他必须抬高双眉,皮肤压出厚厚褶皱。
卫舜感觉视线就夹在褶子里,半分动弹不得,直到卫巍松肩部松懈,认命似的开大房门:“你进来吧。”
空间烟味弥散,卫舜看见烟灰缸还躺着零星烟头,看来他今天没少抽。
卫巍松背对他,手撑着桌面,将架在烟灰缸边未燃尽的烟夹起,深吸两口吐出,卫舜只能瞧见冒烟的后脑勺。
卫巍松说:“想问什么就问。”
“需要我问吗?你应该知道我的疑惑。”
卫巍松没说话,烟头在烟灰缸边沿轻敲,白屑飘入缸底积水。
卫舜上前一步:“你还不打算说吗?”
卫巍松转头:“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我以前在边防部队,见识过那群人的手段,想警告你离远点而已。”
说完他又拿后脑勺对人,香烟袅袅中,活像尊没烟孔的香炉,鳞次栉比的发丝就是雕花失败的刻纹。
卫舜快步逼近,卫巍松转身正对上他伸出的手,一边一只将领口揪起:“爸!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指向窗户,“闻瑶刚才来找我,但我告诉你,她可能死了!她可能是死人你知道吗!!”
“死人”这字眼明显刺激不轻,卫巍松面露惊惧,香烟几近被夹断。
卫舜语气越发激烈:“他们已经开始不择手段地行动了,你还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你不说,这事根本无从解决!你我都得等死!”
卫巍松脖子勒红,唾沫吞咽极慢,血丝网住发黄的眼白,就剩眼珠在其中飘摇不定。
卫舜恨恨松手,情绪陡然爆发让他胸闷气促,深吸几口气才缓和下来。
卫巍松折断香烟,滚烫的烟头灼烧指腹,他在疼痛中找回冷静,哑嗓子开口:“你真想知道吗?我觉得,你不适合知道。”
听他语气似乎是泼天狗血的开端,而且跟自己十分有关,卫舜徒手抹了把脸:“别用这种眼神,总不会是我不是你亲儿子之类的吧?”
卫巍松短暂一笑:“你猜得对,你只算我半个亲生儿子。”
“…半个亲生?你什么意思?”
卫巍松对卫舜难以言表的神情早有预料,语气端得四平八稳:“你的身体或许是,但你的灵魂…我不敢确定。”
他探出食指,指尖隔空从卫舜头顶挪向脚底,“不知你,该算人算鬼。”
*
裴元易窝回自己别墅,这里是他对外宣称的家,无兄弟姊妹,父母常年外出,他自主打理生活,是个有钱的留守儿童。
此时,向来冷清的别墅,在电视闹哄哄的台词声中,伏匿了许多双眼睛。
裴元易十指反复纠结分离,耳边回响徐寅三离开前的话语。
──“她会回来找你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往她婶婶面前溜圈?”
──“那丫头聪明,没落进她叔叔的陷阱,但我棋留后手,她每胜一步,就离陷阱更近一步。”
──“年轻人,别想着跟老滑头斗。”
裴元易手心又湿又冷,乱毛线似的脑子找不到线头,连胡七乱八的杂念都没,视线紧跟演员手里那杯冷饮,随气泡上升下沉。
她会来找你的…
找你算账,从此互为仇敌。
这念头从心底萌芽,逐渐攀上喉咙,裴元易感觉自己失去了呼吸能力,慢慢将手指插.入发间。
*
对于卫巍松的回答,卫舜始料未及。
亲不亲生的狗血戏码他不是很困扰,就算现实见得少,电视也早早灌输了相关画面,亲戚又从小爱开“你是捡来的”玩笑,真出现了,他不太可能像电视那样歇斯底里。
但把狗血硬生生掰成灵异,他就很难接受了。
是人是鬼?
他卫舜活了二十六年,说他是鬼,别说他自己,天天见鬼的钟冉也很难信,哪有鬼这么违背自然法则,该有的技能没有,该怕的东西不怕,比正常人更像正常人。
所以卫舜以为他爸在开玩笑,但卫巍松神情肃穆,看不出半点玩笑的影子。
卫舜绷直面庞:“爸,你得说清楚了,到底什么意思?”
卫巍松手指搅弄烟灰:“1991年,你出生的前一年,我还叫杨尧,在日喀则做倒卖鹰隼羊皮的生意。”
1991年,杨尧还是那些人在西南路线的一员,盗猎正值猖獗,是条发财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