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床上的薛棠微微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吟,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做噩梦了?
蔺湛将书一扔,捻下她头发上的树叶,在她脸上戳了戳。少女拿手拂开叶子,偏过脸,又被捏住了下巴,逃脱不得。
“醒醒。”
薛棠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钳住自己下颌的手指坚硬而又冰凉。
“你脸上有虫子在爬。”
薛棠猛然睁开眼,这句过于惊悚的话和蔺湛的面容一同撞进了她逐渐清醒过来的意识里。
她尖叫起来,抄起团扇往他脸上抽去。蔺湛眼眸一暗,用比她更快的速度,反剪了她双手,将她摁在了石床上。
薛棠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第5章
噩梦并不可怖,可怖的是梦里想掐死你的人此刻离得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近。
她侧脸擦着冰凉的石床,蔺湛屈起一腿单膝跪在其上,像是制服囚犯一般,几乎要将她压进石头里面。薛棠侧过头,少年右肩滑下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能微微缩起肩,“殿下恕罪,我没有想伤害殿下的意思。”
蔺湛低下眼,见她像某种可怜的小动物一样蜷缩着,因反剪着的姿势,背后的两块蝴蝶骨突显出来,掩在若隐若现的纱衣之下。他松开手,冷哼道:“谅你也不敢。”
薛棠坐正身子,理了理衣服和鬓发,手臂酸麻无力,她感觉自己抽筋了。
“你怎么回事?”蔺湛打量着她微湿的鬓角,她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正努力地平静下来。想到方才她看见自己时极度惊恐的神色,蔺湛不免有些不悦。
薛棠摸着脸,“殿下说我脸上有虫子,我自然很害怕了。”
“那是骗你的。”蔺湛勾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我来看看猞猁。”
薛棠手一顿。
蔺湛挑眉:“怎么,你把它吃了?”
“没有!”她豁然站了起来,“我替殿下养的很好,也很服帖。”
那只猞猁自从半夜打翻油灯,薛棠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命人剪光了它指甲,关在笼子里,不给洗澡也不给放出去,吃了睡睡了吃,短短几日,已经胖得认不出来了。
起先,薛棠觉得一切进行得顺利,而后却越想越不对劲。
虽然健健康康的,但以蔺湛的审美,他看到后很难说会有什么好脸色。
薛棠用饶有兴趣的语气道:“近日陛下赐了我巴西进贡的木蜜,用来煎茶最是去暑,殿下也不要在这树丛里待着了,随我进屋去喝茶如何?”
蔺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那也有的东西,为什么偏要到你这来喝,闲得慌吗?”
薛棠:“……”
“不过我正好也渴了,勉为其难尝一尝吧。”出乎意料地,他撩袍站了起来,又回头玩味道:“你不介意我进你闺房?”
薛棠摇了摇头,强颜欢笑:“不、不介意。”
都屏退她的下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还能介意什么?
翠微阁前有小花圃,其后也有郁郁葱葱的竹林掩映,曲径通幽,景色宜人。屋内铺着金丝菱纹地毯,窗下摆着冰鉴,珠帘相撞的声音清越如水,一股沁人心脾的薄荷脑香味扑面而来,让午后昏昏欲睡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蔺湛道:“父皇真是恩待你。”
先帝与父亲互称兄弟,且不论以后的遭遇,至少现在对待薛家已是仁至义尽。
薛棠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下他意味不明的话,“陛下恩宠,我与家兄必不敢辜负……”
“我是说,父皇恩待你。”重音放在了最后一个字上。蔺湛拨了拨帘子下垂着的琉璃珠,又走到了案旁,见那上面摆着一副冷暖棋子,从棋笥中捏起一粒白子,在指尖把玩,“这也是父皇赐下的?”
薛棠字斟句酌:“我来之前,这棋子就在这了。”
“那就是给你解闷用的。”蔺湛打开棋盘,“来一局?”
薛棠道:“我略懂棋艺,怕是不能让殿下尽兴……”
“我无聊了。”蔺湛自顾自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一手靠着凭几,一手指着对面,“坐。”
至今为止,他的态度很客气,还让薛棠执白先行。煎完的茶水也端了上来,里面加了木露,清香盈室,两人手边各放了一盏。屋内寂静可闻落针,幽幽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各自近在咫尺的面容,薛棠不经意间抬头的时候,正看到对坐的少年低垂着朦胧的眉眼,一手撑着案面,一手的两指夹着黑子,正安安静静地思考,居然显出几分温顺。
蔺湛抬眼:“看什么?”
薛棠埋头下棋。
半晌,他有点忍无可忍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的‘略懂棋艺’,这‘略懂’是何程度?”
“稍微懂一些。”薛棠十分无辜地说:“先前说了,我不能陪殿下尽兴,殿下说自己无聊,那我也只好献丑了。”
蔺湛噎了一下,不耐烦地将黑子扔进了棋笥中,“那么蠢,怪不得只喜欢看那些卿卿我我的诗赋。”
薛棠一头雾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方才在假山旁看得那一本诗集。薛棠有些不认同地反驳,“如果吟诗作赋就是蠢,那翰林院里的才子们如何考得上进士?”
蔺湛一噎,继而反唇相讥,“你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看诗之人蠢,不是作诗之人蠢。”
薛棠嘴角露出一抹笑,好似抓到了他什么把柄,“殿下又错了。这诗集的作者虽是匿名,但其诗作却风靡全长安城,我也是从长公主那借到的绝本呢。”
这下子,蔺湛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说的了。他往后靠在圈椅上,阖上眼眸,轻声道:“匿名之作?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是何身份,帮那些会考的考官筛掉一些故弄玄虚之徒。”
“如若那人真是沽名钓誉之徒,那也不会特意隐去自己的姓名了。”薛棠忍不住说了几句公道话,“殿下好骑射,文人好舞墨,各有所长,互不相干,何必断人活路呢?”
蔺湛眉尖轻挑,“你这么说,我倒是想今晚就把这人揪出来。”
差点忘了这人的德性,也差点忘了昨日他强行抢走自己写给兄长的信一事,薛棠垂下眼,默认了他这句话,端起茶杯,木露混着茶叶的清香模糊了面前人的身影,让她仿佛如坠云间。
“又是喝茶,又是下棋的,时间拖延够了,该带我去看猞猁了吧?”
蔺湛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差点让薛棠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茶水打湿了前襟,浅红色的抹胸系带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像一条吐着红信的小蛇,蜿蜒在她玉如意一般光洁的锁骨上。
蔺湛避之不及地移开目光,没好气道:“脏不脏?擦干净再走!”
薛棠忙不迭站起身,跑到屏风后,索性将弄湿的外衣脱下换了一件蜜色折枝牡丹纹的半臂,一脱一换十分迅速,再出来时,正看见蔺湛背对着屏风。他身形颀长,侧脸棱角分明,目光望着窗外的景色,不动如山,一点都没有要趁人之危的意思。
想起上回他主动将自己推开的事,在这一点上,他算是个君子。
这么说来,好像在梦中,他也没有妃子,而是将先帝三宫六院的三千粉黛全部下令陪葬。那从阴霾深宫中传出的声声尖叫,仿佛现在还在耳畔回荡。
“发什么呆?”蔺湛走到她跟前,弹了下她额头,“走了。”
猞猁被锁在笼中,已经有六日了。它已经变成了半只猫,温顺地趴在树下,将脑袋搁在前爪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听到人来,只抬了抬眼皮,没有半分反应,面前的食盒里残存着半碗没吃光的小鱼干。
蔺湛眼角抽搐,指着这坨灰毛,好半晌才道:“……这是猫?”
薛棠讪讪一笑,纠正他:“这是殿下寄养在我这的猞猁。”
“想好叫什么了没?”
“没有。”薛棠道:“这是殿下捉来的,还是殿下取名吧。”
“取什么名?!”蔺湛猛地转过身来,“你是怎么把它驯成这副鬼样子的?”
薛棠顶着他风起云涌的目光,抿嘴道:“把爪子剪了,锁进笼中,每日好吃好喝供着,没事让人牵着它在太阳底下溜达一圈,就能成这般温顺了。我这里风平浪静,衣食无忧,不像殿下,会时常带着它狩猎。”
“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蔺湛背过手,一脚把笼子踹了,“没爪子还活什么,炖了吧。”
薛棠:“这……不好吧?”
她连猫肉都不会吃,吃猞猁肉,也太变态了些。
“爪子没了,可以当猫养着啊。”
笼子里的小家伙叫得可怜,它似乎还认得这个前主人,也似乎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雾蒙蒙的眼睛小声叫唤,试图唤起他的一丝回忆和同情。
“随便你怎么处置,烤了炖了都行。”蔺湛不为所动,又踢了一脚,笼子咕噜噜顺着树下的斜坡滚了一圈,“听闻这畜生还烧了你的珠帘?”
薛棠点点头,“嗯”了一声,看不下他的暴行,还是跑上前将笼子扶正,安抚着小东西,“想来是它怕生又贪玩,不小心撞翻了油灯而已。”
蔺湛道:“把你这拆了,才算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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