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那击鼓的女伎,陛下看上去好像很是喜欢。”一个听上去很耳熟的声音,“奴婢查了下,她是从教坊司出来的,善击羯鼓,舞跳得不错,家世也清白。”
紧接着,崔皇后略显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今晚就引荐给陛下去吧。”
此引荐,自然非彼引荐。
薛棠倏地瞪大了眼,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能伸出头去看外面的情形,只能偏头觑了眼身旁蔺湛的神色。他面上波澜不惊,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一片枯萎的落叶,连眼角都没动一下。
薛棠在宫中住这么久,自然也能听到一些传闻。传言说崔皇后入主中宫多年,却无一子半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平头百姓如此,更何况是在天家。崔皇后自责不已,自请皇帝废了自己,皇帝没同意,崔皇后便帮着物色家世清白的美人扩充后宫,开枝散叶,还时常带后妃去佛堂求子。
因而不少人都称赞,崔皇后有贞顺皇后的遗风,温良贤淑,雍容大度,担得起一国之母。
后来薛棠隐隐觉得,或许这不是崔皇后的问题,皇帝缠绵病榻,整日药不离口,倒更像是他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传闻归传闻,自己听到的又是另一码事。联想之前崔皇后还给蔺湛送宫女的事,她真是太“无私”了。
直到脚步声离去,两人还蹲坐在地上。薛棠悄悄冒了个头,见人已经走了,才弯下腰对蔺湛道:“殿下,皇后走了,我们要不也……”也走吧?
她真怕自己知道太多,蔺湛一个不爽在这小树丛把她“咔擦”了。
皇帝就他一个独苗,犯了再大的错,也不会废储君,倒是薛家这半个外戚,很有根除的必要。
薛棠身上有一股清香,一靠近闻得更清楚了。蔺湛抬起眼,眼底阴霾逐渐隐去,“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薛棠抬起袖子闻了闻,她向来没有熏衣的习惯,也不会随身佩戴香囊,回忆了一下,才记了起来,“是早上梳头时,擦的玫瑰露。”
“刺鼻。”
薛棠愣了一下,嘟哝道:“那下回不涂了,省得熏晕了殿下。”
蔺湛一本正经道:“换广藿香。”见薛棠又愣了一下,又道:“没有?没有我送你一盒。”
“我有的。”薛棠抢着说道。
蔺湛这才挑起一抹笑,抬手捏着她下颌,她小小的樱唇上涂了一层蜜色的胭脂,在灯光下像泛了一层水光,让人忍不住一亲芳泽。“真乖。下回别抹胭脂,我也不喜欢。”
拇指上的玳瑁戒膈得唇下的肌肤有些疼,他似笑非笑,语气里藏着一抹阴冷,薛棠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凭什么要迎合他的喜好,受他摆布?
“还有这朵珠花,我也不喜欢。”蔺湛抬手碰了碰她鬓角的素馨头花,倾身在她耳畔道:“‘红粉弄蒂桃’,那女伎头上没带花,郑湜编出这蹩脚的理由,当我是瞎子吗?”
薛棠瞳孔一缩,忍不住摸向珠花,却不小心摸到了蔺湛冰凉的指尖,她仿佛被咬了一口,迅速缩回手,磕磕巴巴地解释:“或许、或许是巧合,郑公子的诗里,都是这样写的。”
“你把他的书读了几遍?”
薛棠自然不能说自己翻来覆去读了十来遍,差不多已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她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摆出一副不确定的语气,“大概一遍……两遍吧?”
蔺湛挑了挑眉,没有拆穿她。
“荣铨。”
话音刚落,这神出鬼没的侍卫像一道残影闪到薛棠面前。蔺湛指指她,“送她回去,别在半路被叼走了。”
什么跟什么……薛棠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但还是拜谢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此处离翠微阁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
“要我亲自送你回去?”蔺湛笑了笑,在“亲自”上加了重音。
薛棠认怂地妥协了。
荣铨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讲。幽幽灯光下,他脖颈后露出的一片皮肤上露出几道狰狞的伤疤,犹如蜈蚣蜿蜒其上,一路爬进了衣领里,光是瞥一眼就十分狰狞。
这疤痕,像是新的。
薛棠小声问:“荣侍卫,你颈后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荣铨侧头瞥了她一眼,“是殿下赏我的一百鞭。”话语中没什么感情,像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蔺湛这变态。
荣铨跟了他好几年了,似乎从薛棠记事起,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蔺湛,据闻是某一年与突厥大战,押送至长安的众多俘虏中的一个,因长相完好,筋骨结实,便留下来当禁卫培养,一来二去,又被贞顺皇后挑中,索性留他在身边了。
薛棠忍不住问:“那猞猁对殿下很重要吗?”
荣铨歪头想了想,月色下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看上去异常冷漠,像一根会说话行走的木头。
“不知道。”他想了很久,又道:“陛下不让殿下养猞猁这种凶猛的动物,殿下只好找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原句为“渐消酒色朱颜浅,欲语离情翠黛低。”
第8章
薛棠沐浴过后,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妆台前,铜镜中她的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
绿鸳捧来几个檀香木制成的小圆盒,放在她面前,然后将盒中的香露倒进温水中,拿梳子蘸了水,欲给薛棠梳头。
薛棠像是猛地回过了神,按住她的手,“别用玫瑰露。”
“县主不喜玫瑰露,那要用什么?”
“用……广藿香吧。”薛棠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三个字,“以后不要用玫瑰露了。”
绿鸳应了声,迅速下去换广藿香来。
按照荣铨的说法,那日蔺湛捉了这支猞猁后,不小心咬伤了一位宠妃,这宠妃自然是哭得梨花带雨,明面上不敢责问储君,当晚侍寝的时候吹了一阵枕头风,皇帝便命人传话,让蔺湛将这猞猁处理了。
“处理”的意思有很多种,杀了,放了……都行。
皇帝虽然宠爱妃子,但也不会因一个女人和储君翻脸。蔺湛便想出了这招暗度陈仓,至于为何是薛棠,除了她那日撸猫的姿势十分熟练外,还因为她的住处比较僻静,最重要的是,她性子软,就算猞猁把她家拆了,她也不敢去皇帝跟前挑拨离间。
薛棠将梳子一扔。
好气哦,在蔺湛眼里,她就是一个用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吗?
事实证明,这“软柿子”靠不住,把“老虎”养成了“猫”,蔺湛立刻翻脸,一改之前对宠物亲昵的态度,直接把它杀了,还炖汤给了荣铨喝,喝完再领的一百鞭。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现在有皇帝和长公主的庇护,但皇帝宫车晏驾之后,蔺湛登基……
薛棠手紧了紧,指甲掐入了手心。
——要是她能取得新帝的信任呢?
……
回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薛棠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本诗集,犹豫再三,还是准备带回宫再处理,留在这里,难保不会有后顾之忧。
幸而皇帝对此事并不在意。
薛棠正欲上车时,一个声音从后面喊住了她,“怀宁县主,请等一下。”
郑湜面色微红,低着眼不敢与其对视,只深深行了个礼,“昨晚的事,未向县主好好道歉,郑某一时疏忽,连累了县主,还请县主恕罪。”
他仍是一身烟青色广袖斓袍、腰系玉带的打扮,从他身上似乎能窥见郑延龄年轻时的风姿。郑延龄以翰林学士入阁为相,以郑湜的才情,哪怕因这次的事贻笑大方,于他的仕途而言,也不过是一点小风小浪。薛棠有些恍然,他们以后真的会成为薛家的掘墓人吗?
她也行了一礼,“郑公子多虑了。陛下知道这是误会,所以并未苛责于公子,公子也别太放在心上。”
“有县主这一番话,郑某便放心了。”郑湜笑意清浅,看着她提着裙角,撩开车帘走入车内,纤细的腰肢像是折弯了的花茎,帘内扑出一阵幽香,随即被吹散在风中。
直到马车开始起行,郑湜才从凝视中回过神,一拉缰绳,重又翻身上马。
……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西市毗邻崇仁坊,都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宅邸,因而西市胡商云集,以兜售贵重品为主,行人车马也同样络绎不绝。除了香粉珠宝衣料的店铺,在坊西还有一些卖飞禽走兽的西域商人,汾阳长公主的猫是大食商人进献的,在这里也并不罕见。
地上的商铺开得如火如荼,地下同样有赌坊和贩卖新罗婢和昆仑奴的地方,西市属长安县,与东市的万年县划区而治,因这些地方的背后势力扎根于朝廷,县令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敢严加治理。
一辆马车在此处停了下来,马车顶上罩着绣有团窠纹图案的锦缎,四角处坠着鸾铃,车壁上烫着的鎏金印记昭示这是从宫里出来的,行人见之,纷纷退避。
薛棠戴着帷帽,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胡商的店铺窄小,两排铁笼放在过道处,一条浑身漆黑的猎犬闻到生人的味道,冲她狂吠起来,将其余正在闭目养神的生物吵醒,挂在上头的鸟笼里的鹦鹉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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