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在那里别动,不要伤害孟阙上神...”
“好,好好,我不动,我就在这儿,我不动,不动...”寂遥像个乖觉的孩子,收起宝剑和一身戾气,殷殷望着不远处的仙子。
“陛下,凡人什么心思,成佛或是修仙,都随他们去吧。”婉露疲惫地笑了笑,半是感慨半是难过,“你瞧瞧,成仙如你我,又有什么好的?”
闻言,向来倨傲的天帝怔在了原地,是啊,成仙如你我,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等他回神过来,想再近一步时,婉露的目光已尽数落在了白钰身上,是那般眷恋,温柔的快滴出水来。
从没有,她从未用过那般深切的目光看过他...
向来倨傲的天帝怅然一笑,终究停下了脚步,无力地垂眸,死死攥紧双拳。
眼见天帝已然没了干扰的意向,孟阙走向哭得不能自已的南袖,伸手扶起仙子,“袖儿,走吧,让他们单独说会儿话。”
本不愿离开半步,可她深知孟阙所言有理,这里最伤心的人,恰是从头至尾始终默然的白钰。她恋恋不舍地起身,浑身气力像是被人尽数抽了去,倚着孟阙的搀扶才得以挪步。
孟阙深深凝了白钰一眼,他脸上的血泪皆已干涸,只是紧抿双唇源源不断地向仙子体内输送灵力。婉露的金丹已然破裂,这样做无过是徒劳,而他仍面无表情的做着这一切,看上去是那样淡漠,这般冷静。
却更显得憔悴难过。
孟阙的心狠狠一抽,想要劝解的话语通通消弭于唇际,终是别过眼去,半揽半扶着南袖远去。
天地之间,出奇的静谧,静的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婉露弯了弯唇角,真好,好久...好久都没能好好与他说说话了。
“钰郎,别再浪费灵力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不管白钰传她多少灵力,皆从她破碎的金丹泄出,而婉露的身体已呈现半透明的状态,生死只在,三寸香灰间。
闻言,白钰整个人一震,却始终不发一语,他紧紧抱着仙子,身子抖得厉害。
他在害怕。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颤抖的双唇,拼凑了半晌,终是哽咽的唤出了一个名字:“露儿...”
“啊...”婉露满足地轻叹了一声,“真好听啊...再说点什么吧,再说点什么吧,我就快要听不到了...”
“露儿...”白钰轻吻她额头,可他仍是抖得不行,浑身颤抖着,抖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刚刚听见了,她竟让南袖来照顾他,她竟要别的女子来照看他?
他的露儿,生来最会伤他的心,可偏偏,他仍是爱她爱得要命。
命?究竟什么是命?如果可以,能不能把我的命拿去,把我的露儿换回来。她是此生不渝的榆树,她是我的根,若是失了她,那就把我也连根拔起吧!
不然这神寿无疆,这浩浩余生...还有何指望?
“钰郎,这是我们的玉佩,”婉露自袖间取出随身的白玉佩,递在他手心,虚弱地笑了笑,“别怕,我不是要还你,只是,只是...只是若有来生,你一定要认出我,再奉这半块玉佩来娶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素来坚强的仙子终于泣不成声。
来生?神仙哪有来生?可她仍是想,仍是想许来生...人都说死者为大,且让我任性自私一回,许他一个来生吧。
她的钰郎那般好,她哪里舍得...将他拱手于人呢?
“我们说过的,天可崩,地可裂,不敢与君绝...”白钰泪光盈动,却淡笑着轻轻擦去她的泪痕,“我又岂能食言?”
婉露微微摇头,“钰郎,在荆州山月居,你还欠我一个彩头,你可是忘了?”
白钰一怔,他惶恐地哑声抗拒着,“不,不要,露儿,不要...”
“这个彩头便是,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她本想探手摸摸他脸颊,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终是无奈地垂下。
“你对我总是残忍,”积蓄已久的眼泪奔涌而下,白钰深深合眼,长叹一声,“你总是想着要离我而去,总是丢下我一个人,你总是有你一定要做的事,你总是...总是...”
总是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不可终日。
“是啊,我真不是个良善之人,可你总是依着我的,对吗,钰郎?”仙子笑了,目光温柔,“再为我描一次眉吧,用你温暖的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是的。
他总是依着她的。
白钰颤抖地探出手去,攀上她几近透明的脸庞,拇指指腹轻柔的在她形状姣好的眉骨处描画。其实,她已通透的看不出黛眉原本的颜色了,可白钰仍是固执地描画着,是的,他总是依她的。
“真好啊...”
就像那十天里的,任何一个清晨。
窗外时有鸟儿啾啁着跳过玉兰树的枝头,皎白的玉兰花在晨风里微微轻/颤着,隐隐透来阵阵清香。曦光穿过窗棂,斜斜落映在妆奁上,而她的夫君手执螺黛,那般小心细致为她描眉,好像,她便是他一整个世界。
够了。
十日夫妻,便足够了。
钰郎,婉露今生今世,无憾了。
仙子阖上了眼,嘴角还残存着一丝恬静的笑意,那描眉的手指,戛然而止。
近乎无形的仙身彻底破碎,化作无数灵魂光点,向天际散去。
“不,不不,不...”
白钰追逐着光点而去,他不停地伸手去抓获,可握在手心里便消散了,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她对他总是残忍,就连逝去的灵魄,都这般与他作弄。
天地间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幕,看着伤心欲绝的青衣上神在空中徒然的挽留。
婉露死了。
死在一场只关于她,也只无关于她的阴谋里,死在天帝含泪的眼中,白钰泣血的心头。
“白钰——!!!”
心神俱裂的天帝突然爆出一声怒吼,“你屠我天后,戮我太子,今天,本座誓要血洗青丘,为我妻儿雪恨!”
他曾离幸福那般亲近,他本该有妻有子,温情一生。
没了,什么都没了。
若不是因为白钰,若不是她为他挡这一剑,婉儿根本不会死,他的婉儿本不会死...这都是他的错,都是白钰的错...
唯有他一死,方消他心头大恨。
当盛怒的天帝幻出赤霄宝剑,欲再上天拿白钰性命时,忽而气象巨变,阴沉的天空安静而诡异的飘起了细雪。
细雪如银沙碎玉,纷纷扬扬,随徜徜回风辗转飘零于苍穹大地。众人皆惊异于这突如其来,吊诡非常的变故。
下雪了?
青丘怎会下雪?
这景象...竟莫名熟悉。
夜筝率先反应过来,天象突变,定是仙人陨落。不,不是婉露,区区道仙不足以引发气候变幻...
糟了,白钰,是白钰!
她复又抬眸看向半空中的青衣神君,当第一粒雪花缓缓坠落于他发顶,那皎皎雪色如千里长风入无人之境,沿着墨丝一路所向披靡,倏尔绵延至每一根发梢。
电光石火间,青丝改华发。
披散着一头银发的仙人,似乎陷入了某种锥心刺骨的痛苦,他咬紧牙关试图将其压抑,然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徒劳。
“啊——!!!”他突然仰首,歇斯底里地暴吼一声。
猩红的妖纹,自他眼角眉梢蜿蜒生长,曲曲折折,丑陋且可怖,一直延伸入鬓。
白钰...
堕仙了。
夜筝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眼前,记忆闪回至山月居的那个黄昏,她曾冷冷一笑,说:“白钰,你太狂妄了,终有一天,你会步我的后尘...”
后尘?后尘…吗?
曾经温润如玉,俊美无俦的仙君,终是也沦落为妖了...
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幻灭。
伴随妖纹的生长,原本明澈清亮的浅淡褐瞳亦渐次变色,最终转化为艳冶妖异的赤红。瞳珠变色结束,便象征着妖化完毕,彻底…堕仙。
从此,再无青丘上神白钰,只有...妖界狐妖白钰。
修为高深的上神缘何会堕仙为妖呢?
因为神要遵守的条条框框太多了。既要悲天,又得悯人,上下皆为信条,左右咸是准则,唯独...没有自己。
夜筝知道,那个卑微的凡仙走了,把她奉若神明的白钰也一并带去了。
留在这天地间的,不过是一只妖气冲天红瞳渗血,亟待大杀四方以泄灭妻之恨的九尾狐妖。
一声尖锐的狐啸刺破苍穹,白钰显出真身,仍旧是一只漂亮的九尾白狐,唯独,眼廓周围鬼魅且张扬的妖纹尤甚瞩目。
只见白狐呲牙,利齿如匕首排立,寒光乍现锐利无比。一双血色泛涌的慑人赤瞳,在天地间凌厉地来回扫视,在看见金冠银甲的天帝那瞬,忽而杀气大盛,发出恐怖的专属于野兽的呜咽声。
然而,就在此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又一阵充满危险意味的低沉咽鸣声,忽而化作一声厉啸,那绝非是尖利的狐啸。听着,更像是狮吼龙吟,气势磅礴,通天彻地。
众人尚未从这震耳欲聋的啸声中回过神来,只见有千千万万道黑色光影,迅疾如闪电,蜿蜒似长蛇,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悉数涌入白狐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