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袖总说,真正的怜悯,定是要转换立场,为别人着想的。于是,他尝试着,想象了一下,如若,如若今日逝去的是袖儿,他会怎么办...
光是这样想想,就心如刀绞。
他沉默地将红衣仙子揽入怀里,细细体会这份真实的温度,品味着油然而生的侥幸感。这世间,不幸总是千差万别,心痛却如出一辙;幸福总是雷同相似,却皆是侥幸得之,无一例外。
“怪我,都怪我...”涂山映兰不禁落泪,哽咽道,“其实此前夜观天象,察觉钰儿的命星有异,便知他不日将有一场情劫。但命星未陨,便说明他并无性命之忧,我们也便没有多加干涉...只是,只是不曾想到,竟是堕仙了...”
其实堕仙也无碍,去人间走一遭,浣洗了仙根,也是能重回仙班的。然而,如今魔气入侵五脏六腑,已然彻底沦魔,再难回天。
“映兰仙上,你怕是糊涂了,”孟阙冷淡道,“你当真从未干涉过吗?”
涂山映兰拭去泪痕,转眸看向孟阙:“你这是何意?”
“白钰都同我说了,他带着婉露回舒兰苑,想在白家族谱添上婉露的名字,如此,才能祭告天地,正式迎娶仙子。而你们...不仅百般推脱,还使诈有意将两人分离...”
“竟有此事?”南袖震惊,是说那日,露露怎得突然传音于她,原是受了这大的委屈...
“是的,千真万确,”孟阙先是向南袖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面色灰败的涂山映兰,“婉露仙子人品贵重,心地善良,还在人前替你们遮掩,是以,就连袖儿都不知你们曾做过的好事。然而,那狡猾的道人天帝,便是瞅准了这一疏忽,拒不承认他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强夺婉露仙子,才引发了此后一系列干戈...”
“白钰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可以说...”孟阙顿了顿,冷声道,“是你们一手促就的!”
闻言,涂山映兰浑身一震,她又惊又痛,眉目间显露出一丝悔意。而伫立床头,为白钰输送灵力以驱散魔气的白舒,自也是听了个头尾,他只得深深阖眼,暗自叹息。
一旁的夜筝垂眸,若说伤害白钰婉露的事,她也是做过的,她没资格没立场去置评二位仙上。
南袖却悲从中来,泪眼婆娑:“你们的白钰,尚且还能躺在这里,可我的露露...她灰飞烟灭,再也回不来了!...”蓦地抬头,手指涂山映兰怒目而视,“若不是念在,你们是白钰的爹娘...我今天,定要为露露讨个公道,出口恶气!”
“袖儿,冷静!”孟阙挽住她手腕,沉声道,“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还是想想怎么救白钰吧。”
任凭指控,静默许久的涂山映兰,却突然开口:“我又岂知这其中纠葛?我只当是钰儿要历的一场情劫,我想着,若能拆散了去,便为他消了灾。本是察得命星有异,我才这番操弄,可又因我的操纵,才致命星有异...呵,呵呵呵,原来天道昭彰,命运循环,根本无可更改,是我,是我自作聪明了...”
人人都指责她,可明明,最不愿白钰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人,正是她这个母亲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又岂会迫害自己的儿子?
“这是本君家务事,还望阁主及阁主夫人,莫要过多干涉。”白舒沉了脸色,已不想再多谈。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事已至此,怪来怪去已没有任何意义,唯今只能着力补救。虽并无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涂山映兰到底是他相伴近十万年的妻,他也容不得旁人肆意指责于她,更何况母子连心,这里没人比她更难过。
“呵,家务事?”南袖冷笑,“上神倒是把自己撇的干净,白钰是你的家务事,那么婉露呢?既不承认她这个儿媳,那她便也算不得你家的家务事吧?敢说她今日仙逝,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白舒一滞,双唇碰了碰,到底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是啊,神族,自是要屹立天界万万年的,区区一个微末凡仙的性命,谁又会在乎呢?
露露,这就是你当年,自凡间抬首所看到的神界啊,真真是一个,冷血到骇人听闻的地方...
南袖承认,她是有些迁怒了,可她能怎么办?她这满腔的郁结难过,又该如何排解?最最该死的天帝寂遥,却得了玄虞的力保,她也不能将他怎样...只能在这里有头没尾的,胡乱发泄。
她前所未有的,痛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如果,如果她能有像西王母那样的实力,一勾手,一抬眸,便能搅动风云,颠覆众生。
那么,那么露露是否...就不会枉死了?
呵,可笑自己,自恃出身,也不过是无边汪洋之中,泛起一抹泡沫罢了。
何其卑怜,
何其哀哉...
白钰醒来,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天光太盛,他不由抬手遮眸,半晌,终是适应了这绽然的光线。他透过指缝间的空隙,隐约瞥见一个蓝色的身影,正端坐在妆奁前,对镜描眉。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掐住,全身血液倒流,大脑一片空白。
他悲喜交加,凌迟出声:“露儿?...”
“钰郎?”仙子回眸,莞尔一笑,“你醒了?来帮我画眉。”
是她!
是她的声音,是她的眉眼,是她惯会拿捏的恰如其分的温婉语调...他翻身下榻,瞬移至她身后,将人紧紧搂入怀中。
感受到颈间的湿意,婉露有些惊慌:“钰郎,你怎么了?为何哭泣?”
“太好了,你还在,你没死,你没有死...”他哭得不可抑止,静静体会这一番失而复得,暗自庆幸这一场劫后余生。
曦光晒在妆台上,黛色的眉粉隐隐闪现出星星点点的晶石光泽,就像星子坠落青山,仙子跌入青衣怀中。
“什么死不死的,你可是做什么噩梦了?”婉露有些好笑,堂堂狐帝竟也这般孩子气,“我不过是回一趟天庭,向天帝请辞,很快就回来了,你莫心慌。”
回天庭?请辞?
“不,不,你不能回天宫!”
不,绝不能让她回去,他急切地扳过她身子,神色仓皇,然而仙子却是一头雾水,面带不解地看着他。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回去,天帝将你囚禁...然后,然后发生了好多,好多好多可怕的事情...”白钰艰难地回忆着,面容哀戚,“最后,你为我挡了一剑,身死神灭...”
“真真是...一个很可怕的梦呢...”婉露抹去他面上泪痕,柔声宽慰道,“梦都是反的,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你说什么?”他突然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如是相问。
“我说,梦都是反的,我不会有事。”白钰怎得一下如此激动,婉露不明所以。
“梦都是反的...是反的...”
那我现如今,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可又有什么分别呢?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有什么分别?露儿就在他眼前,活生生,好端端的在他眼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了。
“答应我,别回去请辞了,你不是想行侠人间,快意江湖吗?我们现在就去!”
眼见白钰目光殷切,婉露思忖了片刻,终是颔首:“好,我答应你,我不回天宫了,待我写一份辞呈发去天庭,我们就动身去人间,可好?”
“好,好好。”他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此后他们隐居凡间,成为江湖有名的一对侠侣。盛年,信马由缰驰骋塞外,也杀过大奸大恶,惩过小偷小摸;荒年,劫富济贫扶危救困,也杀过贪官污吏,惩过作奸犯科。也曾与凡人产生过难解的纠葛,但天寿无极,聚散终有时;也曾发生过吵闹争执,但终究心在一处,对方一个泪眼,便软了心肠,惶惶认错。
人间的日子总是挥霍不尽,腻了烦了,二人又去了魔界游历。现任魔尊是个好色的老流氓,许是古道热肠的侠女当得久了,婉露忿忿,立誓要小小惩戒一番。便乔装魔女,一曲妖妖娆娆的献舞之后,毫无意外地入了魔尊法眼,充入后宫。
白钰真是气得牙痒。
深夜来至她宫室,仙子正对镜卸下满头珠钗,镜子里的魔女,红唇惑人媚眼如丝,看得他心颤。大手揽过她腰际,一把勾入怀中,他的吻来得有些凶狠,带了些许惩罚的意味。
仙子巧笑招摇,她爱他吃味的样子。
今夜是要扮作刺客,吓唬吓唬那个流氓魔尊,婉露抽出一根红丝绦,将一头青丝扎起。白钰默然不语,只是幻出一壶青梅醉,边酌便等,真真是应了那句:铜镜映无邪,扎马尾,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
大腹便便的魔尊,果然反应也是极为迟钝的,瞧着被自己吓唬的瑟瑟发抖的胖子魔尊,婉露乐得前俯后仰。白钰本是无甚体感的,眼见仙子开怀,他亦从善如流,深深浅浅地笑着。
翌日,白钰收到孟阙的传信,说是南袖生了,二人赶紧动身前往瀛洲苍龙阁。
那真是一条漂亮的小青龙,眼睛都还没睁开,婉露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又惊奇又怜爱的盯着。入夜,仙子倚窗望月,神情落寞,白钰知她心事,不过是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