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白雾弥滞,影影绰绰,更现缥缈寂静的诡异感,还有夜蝠惊魂的余韵。
云白靴子踩上翠得滴水的草茵,来到后院。
天气潮湿,草尖还凝着白霜,乖巧听话地匍倒在地。后院四遭是鳞次栉比的矮屋,昔日袁家酱园还热闹时,这里常用来储存酱料。但如今酱园破败,灰尘都卧进太阳的影子里。
草色拥簇处有口矮井,井水浅而浑浊,模模糊糊倒映着云卷云舒,以及一个少年的面庞,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你在做什么。”旁边多出一颗苍老颓唐的脑袋,脑袋的主人面无表情地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不知何时回来的,周涣直起背脊望着他。
谷伯眼皮耷拉,用年迈苍老的声音提醒他:“其实老汉早就知道,道长是奔着宅子的事来的,来石坊的人,都是奔着袁家的事来的。”
周涣抿紧了唇,眸子如泊,盯着他。
“他们都说,这宅子有鬼,那些失踪的外乡人都是被宅子里的鬼吃了。为此官府调查过老汉,但什么也没发现,便放了我,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后来就没有外乡人来了。”他用老态龙钟的声音说,“没想到人不再来,谣言不止,道长便是一个听信谣言赶来的人。”
周涣道:“冒犯了。”
谷伯叹了口气:“这里是老夫人、孙小姐丧命的地方,还请道长不要乱跑。都说袁宅闹鬼,我也不希望道长殒命在此……”说着说着,掉下一滴浑浊的泪,浑然一副忠诚老仆的模样。
宅子是不能乱逛了,外面更逛不得,石坊本就排外,百姓闻虎色变,不愿透露半分,包子铺老板那也都打听得差不多,周涣百无聊赖,在屋里边托腮边画灵符。
傍晚,谷伯叩了叩门喊他吃饭,小木桌上菜色清净,分别是小葱拌豆腐、水煮白菜和一小碟荠菜酱,佐以二两小酒,清淡得像要祭奠老夫人和孙小姐。
周涣没吃过酒,也不想饮酒误事,用道士不能喝酒的胡诌挡下酒杯,谷伯劝酒不能,一个人喝闷酒,喝着喝着,突然道:“道长,想必你知道袁支颐的事……”
周涣没想到他会重谈旧事。这事就像袁家人的伤疤,也是石坊人的伤疤,此去经年,伤未痊愈,再度揭起疤痕只会鲜血淋漓。
谷伯谈完,幽幽叹了口气,叹得清淡小菜上的烛火一黯。
“他们都说宅子有古怪,是小姐的厉鬼作祟,真的会是小姐作祟吗?”
结合包子铺老板的口述,若说真有厉鬼作祟,袁杜氏反倒比袁支颐更像厉鬼。周涣安慰道:“小姐心怀善良,想必已乘鹤西去,悠游世外。”
“也是,小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可是她乖巧得很,去的前一天还给我编花儿,说老汉戴花笑的模样最是俏人,只有去极乐……呜。”
那一声呜咽像极了屋外夜鸮鸣叫。周涣见他醉了,扶他回屋,摸摸袖子,仍有湿泥。
半夜三更,门口又传来拍门声,这次却不是厢房的门,而是那扇朱红大门。周涣躺在床上看书,转身灭掉烛灯。
谷伯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犹若朽木撞古钟,年迈而浑浊,声音又压得极低,饶是耳聪目明如周涣也听不清楚,只依稀是“不行,满了……”“放过……”
须臾,谷伯猫手猫脚地回来,影子在窗前停顿半晌。周涣早已灭了灯,屏息装睡。窗纸翕动,破开一小洞,吐出轻袅白烟,又站立半晌,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走。
古老的宅子弥漫瘴气与寂静,后院最后一道锁咔哒落下,床上,周涣蓦然起身,拿下捂鼻的手帕,系好衣衫,披上雪青绣云鹤外纱,就着月色俯瞰桌上灵符和白鹿剑,沉思片刻,半柱香后推开门。
谷伯动作极快,周涣阖目捕寻动静,来到谷伯房前,门纹丝不动,想了想,拿出半瓶剩下的黄鳝血涂在门上。
他目睹了好大场蝙蝠赴死的闹剧,不过门也被撞开了,门内侧贴着张符纸,果然是外力使然。
昏黄的烛火填满老门嘎吱,照亮屋里十几个人。
不,不是人,只是些泥偶。
第19章 泥娃娃(1)
石坊邻近幽都,城中老人皆会扎纸人、塑泥偶,是除了辣酱外的又一特产,而现在屋内躺着的不过是些泥偶假人,但也绝非仅是泥偶。
周涣骗身越过墙头,树影婆桫,拍了拍指尖的尘土。
打量谷伯离开的方向,有人拉扯衣摆,却是白天的乞丐,正手舞足蹈,噫噫呜呜。
“饿了?”周涣翻吃的。
乞丐摇头,手指着西南方。
“……谷伯往那去了?”
乞丐点头如捣蒜。
“那是哪里?”
乞丐激动地张口,发现自己已是哑巴后,呜咽一声,欲在地上写字,但他的手软绵无力,拼尽全力才写出个歪歪扭扭的字,周涣根本认不得是什么字,倒是更为惊愕他的发现:他的手筋也被人挑断了……
是谁?是谷伯吗?
轻功疾行,迅若飞燕,当看到眼前场景时,大石落地,自己猜想得果真没错。
只见身处乱葬岗,空气中弥漫着绵长难闻的恶臭。
每个城镇都有属于自己的乱葬岗,一般前身是种不出庄稼的土地。死去的流浪汉,居民的垃圾,都被拖去这里处理,任风吹雨打,鸟啄虫食,腐烂成泥。
石坊也不例外,因为特产泥偶,一些家庭也会把坏了的泥偶拖来销毁。
老神棍与包子铺老板都说,也曾有人不信邪来管袁家的事情,但不是第二日灰溜溜跑了,就是蒸发了般不论如何也找不到尸首。
为何找不到尸首?
谷伯身上为什么有湿泥?
就连周涣借宿那夜都在赶工制泥偶,可外界早与石坊断绝往来,城中并不需要如此多的泥偶陪葬,但谷伯为何还依旧勤奋,一有空便闭门塑泥人?为何只他一人房里有泥偶,其他泥偶去哪儿了?
当然是,将尸体藏在泥偶里……
他摸出袖中泥偶。
今夜星子尤为多,像婆娑的泪眼,眨着凄冷迷离的光。朔风穿越荆棘呼啸而过,夜鸮踏枝,合上翅膀,用黑漆漆的眼打量枝下。
枝头下,十几个泥偶并排躺在牛车上,也睁着永不瞑的双目。老牛有一搭没一搭地摇尾巴,等待主人卸载货物。
终于,车上十几个人偶卸货完毕,谷伯擦了擦汗,打道回府。
异味并不大,周涣躬身走近,一只老鸹呼啸直下,叼起他要拿的那块泥偶断肢,扑棱翅膀飞回枝头。民间常言道乌鸦食腐,周涣愈发肯定猜想,泥偶中的是那些外乡人的尸体,便没注意到身后突然竖起的高大黑影。
“别动。”冰凉尖锐的物什抵上脖子。
谷伯惋惜至极,枯朽的声音在月夜飘荡:“道长,都给你熏了迷香,为什么你还是不听话……”
“谷伯?你是谷伯,那身后的是……”
那人伏身:“你不是打听过我吗……”
“梁秋?”
“早听到你四处打听,要坏我们大事。姐夫还请求放过你,没想到,你还是清醒过来……”
周涣脸色一白,埋头嘟哝:“只是除一下厉鬼,怎又撞上这种事……”
梁秋好似被钝刀割肉般,看不见亮极的眼睛,只能听出语气里瘆人的寒意:“厉鬼,又是厉鬼,如今你们还听信那些好事之徒的传言,认为袁宅有厉鬼!”
“厉鬼”也戳中谷伯的痛处,声音带着咬牙的恨意:“是我看错人了,不必多言。”朝他丢了个眼神,示意除之而后快。
梁秋会意,周涣也会意,悄无声息夹出一张灵符静候其变,在凿子离血肉还有三寸之余瞬间,平地一声雷,再睁眼只剩原地半张还未熄灭的灵符。
二人面面相觑,躲在大石后的小道士拍了拍胸,气喘吁吁。
幸亏下午画了些瞬移灵符,不过这类灵符极费心费力,这下走路都没多少力气,得盘算如何躲过二人追查。
心有余悸,后背被人拍了拍,警铃大作,准备能屈能伸地嚎句“我错了”,那人猜中想法,捂住他的嘴道:“想死就尽管出声。”
周涣把话吞进肚子。
原来是雨师妾。
周涣松了口气,不会这时和救命恩人拌嘴,带着些许欣喜、些许确信,低声喜道:“你竟然来了。”又觉不妥,改口:“你终于来了。”
雨师妾攒眉,风吹远山,潭起微澜。
周涣身手再不济,对付两个平民老百姓却是绰绰有余,怎如此狼狈,若自己晚来一步岂不是命丧黄泉,到时候孟惊寒要是讨起徒弟……
“窝囊。”她啧了声,提起人掩进树林。
周涣任由动作,此外还非常听话地扒着她,点头道:“你说得对。”眨了眨眼:“那我可不可以问你,茶棚老神棍那天是不是你出手?”
“……”雨师妾撒开手,“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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