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周涣笑道,倚着石头坐下来,回头望去。
残云蔽月,仅剩的月色也被浓云吞噬,四周凉嗖嗖、黑黢黢。谷伯梁秋二人四处梭巡,正在寻找自己。
“小道士,你不是要捉鬼吗?”
“你们不是心怀天下,大义凛然吗?”
谷伯拿凿子向脚边的泥偶狠狠砸去,咔哒,腥臭血水从裂缝汩汩冒出,原本恶臭难闻的乱葬岗又恶臭几分。
谷伯冷冷一笑,道:“都说入土为安,我要将你们这群伪君子封塑在泥偶中,生生世世无法入土为安,成为孤魂野鬼。”
又是泥偶碎裂的声音。
“死前道貌岸然,可惜死后却被肢解。生气吗,生气的话你们跳出来,举起剑,像要对付支颐那样对付我啊,呵呵呵……”他又道。枝上的乌鸦被吓着了似地,呱地声离枝。
谨防他冲动,雨师妾摁住周涣。这时,夜空响起童稚笑声,那是孩童的笑声。
谷伯身形一震:“……支颐?”
“支颐?支颐!”梁秋瞪大了眼,和他寻找笑声来源。
“支颐,支颐是你么!支颐?!”
“支颐!!!”
二人跌跌撞撞向坡顶爬去,坡顶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小姑娘,满怀的星光与月色。
周涣咦了一声,雨师妾道:“那是鬼。”
“啊?”周涣觉得自己更要咦了。
“支颐!你终于来看爹了!”梁秋激动不已。
“……爹爹?”小姑娘刚从阴间提出来,思绪都是缓慢的,两只黑溜溜的眼流露出迷茫的神色,半晌,道:“你不是我爹爹。”
梁秋尴尬地收回手,谷伯目光闪烁,人/皮面具委地,露出并没那般苍老的容颜:“……你不认识他,那你可认识我?”
“爹爹?!”袁支颐没有片刻迟疑,欢呼雀跃地扑进他怀里。但她并没成功,直直穿过谷伯的身体摔在地上。
她爬起来,疑惑的表情夹杂孩童的不谙世事,问道:“爹爹,我怎么了?”
谷伯已是阖眸不忍卒读,梁秋哽咽道:“孩子,你已经……不在了。”
不在的概念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还太过模糊,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冲梁秋挥道:“怎么会呢,我的手在呀,哪有不在?”
梁秋走近,蹲下,平视,想裹住她的手。
但他的手直直穿过,好似握着空气。
“这就是,不在了。”
“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初我不出那个点子,兴许一切都不会……都不会……”扑通一声,双膝摁地,谷伯掩面悲泣。
狂风呼啸得更高更远,月黑风高夜,阴阳相逢,往事拉开帘幕。
当年阮氏嫁与袁惇,夫妻伉俪情深,唯一不足便是无后。因此袁杜氏没少鼓捣休妻,阮氏以泪洗面。
谷伯,不,或许该称之为梁谷,向二人出了个主意——偷梁换柱。
他的堂弟夫妇正经历天灾,庄稼颗粒无收,贫苦农家养不起孩子,但弟妹已怀了身孕。
二人相视一眼,别无他路,只得点头。于是第三日,禀明袁杜氏后浩浩荡荡地向闽州梁家庄出发。
约摸两个月后,袁惇写信言送子观音有求必应,阮氏有孕,只是阮氏身子骨本不适合生育,是送子娘娘看在袁家福荫上送的,因此这段时间只能借住寺庙,蒙浴佛光,不能回乡以侍双膝,不孝不孝。
袁杜氏大喜过望,昨夜在梦里听孙孙唤了无数次奶奶,脸笑得跟菊花似的,哪管什么孝不孝,儿子给她生个大胖孙子便是最大的孝道。
几个月后,妇人诞下一对龙凤胎,但为母心软,不肯将双子都赠人,于是,男婴给了袁家,女婴留在闽州梁家庄。袁惇夫妇抱着男婴浩浩荡荡回家。
终于抱上孙子的袁杜氏大喜过望,给孩子取名袁赋,望他日后成龙、蟾宫折桂,还托人打了副白玉长命锁。
袁惇、阮氏,包括谷浪,都以为这个家会太平,甚至会一直和和美美下去。
但事情的变故便在一年后,一位老僧抱来当年的女婴,口念阿弥陀佛,说来归还孩子。
谷浪想赶走这和尚,老僧笑而不语,一封信卧在他手上。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信纸角落印着一点红色。
老僧道:“阿弥陀佛,梁家村洪水泛滥,瘟疫横生,寺院收留灾难流民,流民中有位女施主,弥留之际将婴孩托付与贫僧,贫僧特前来完成女施主夙愿。阿弥陀佛,兰因絮果,现业维深。婴孩名曰支颐。”
说罢拂袖而去,不留凡尘。
谷浪叹了口气,如实告知夫妻二人。二人见女婴雪团子般精致乖巧,爱不释手,于是向袁杜氏解释。
岂料袁杜氏勃然大怒,不仅怒恨他没脑子而且痛骂支颐是野种。袁惇再三哀求,袁杜氏脸色难看得像暴雨压境前宁静的天,冷漠地抱着袁赋走。
三日后,真正的暴风雨来临,袁杜氏让阮氏当众淹死婴孩。这也正对应老板同周涣形容的那一幕。万幸的是在围观的人总算有点良心,哀求下袁杜氏不好赶尽杀绝,还是放过女婴,但女婴想被她认作孙女则是痴心妄想,女婴被送给谷浪做女儿。
至于她认回孙女,倒不是什么良心发现。
“我半截身子埋在土里,酱园该交给后辈了。”
“儿子不懂商贾之道,是该培养赋儿接替袁家家业。”
袁杜氏猛然拍桌摇头:“糊涂,怎么可以用赋儿。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赋儿是要读圣贤书的人!”
拿不准母亲什么意思,袁惇满脸困惑。袁杜氏放下香茗,勾唇道:“梁谷家的丫头,不正看起来怪机灵的?”
第20章 泥娃娃(2)
二人正待在后院的监工屋子,顺着窗外望去满院飘香人来人往,窗外划过一个娇小影子,如同菜田的蝴蝶。她糯糯地唤声阿爹,梁谷便半蹲身子让她喂水。
阳光熹微,桃李芳园,天伦乐事,其乐融融。
“——那女孩看着乖巧听话,且常年出入酱园,若赋儿落榜,还能从他妹妹手里接管酱园,他妹妹给他养老送终……”
袁惇收回目光:“娘,我们这样对她是不是太不公平,毕竟这几年都是梁谷独自抚养她,现在却要讨回来为赋儿铺后路……”
袁杜氏咚地声放下茶杯,细长的柳叶眉拧得快断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丫头的身世!早让你休妻不听为娘的话,如今那贱/人把野种都生下来了你还对那她唯唯诺诺,哪里是男人的样子!”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袁惇连忙辞别母亲。回书房的路上瞥了眼梁谷父女,二人俨然父慈女孝的天伦场景,看着梁谷抚摸支颐额发他也想跟多年不能相认的女儿亲近亲近,但想到强势暴躁的母亲露出痛苦无奈的神色摇摇头走了。
患均不患寡,一胞所生却命运迥然,令人唏嘘不已。
袁杜氏雷厉风行,言出必行,果真不久后便认下支颐,改姓为袁,教她制酱算账。
梁谷并不知道袁杜氏的算盘,只想着袁支颐锦衣玉食好过跟自己粗茶淡饭,少爷和少夫人又疼爱支颐,当他们的女儿起码比当自己一个袁家仆人的女儿好,虽表面不舍但还是乐呵呵地把她送回袁家。
袁支颐最爱吃荣芳斋的糕点,但荣芳斋的糕点价格昂贵,梁谷每每只有自己做,所幸袁支颐懂事从不嫌弃梁谷的穷酸。
“支颐,好不好吃?”
袁支颐握着半块糕饼,抬起笑脸甜甜道:“好吃!”
梁谷蹲在她面前平视着女儿,疼爱地摸了摸头:“跟夫人给你的比起来哪个更好吃?”
“爹爹的!”袁支颐脱口而出,旋即又快速摇头,“不对不对,祖母的和爹爹的都好吃!”
女儿实在乖巧,梁谷陪她聊了会儿把剩下的糕饼都给她后继续做工,袁支颐小心翼翼舔净手指,蹦蹦跳跳地回去。书房的门后赫然是张严肃的妇人的脸,眼睛在阴暗角落里亮得像两瓶毒药,浅薄的嘴角一扭撕开双唇道:“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袁支颐摇了摇头。袁杜氏丢掉柳条一下站起来。最后望着手里的糕饼脸色像暴风雨前夕的凌晨,平静得可怕。一把摔掉糕饼用脚狠狠碾了碾,拧着她的嘴角大声道:“死丫头!你是不是忘了你姓什么?是不是要我再教你一遍!”
小姑娘白净的脸上立马浮出两粒乌汤圆,哭着说姓袁姓袁,抱住她的手臂祈求轻点。阮氏循着哭声扑过来护住她,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袁杜氏正要作妖,袁惇来了,袁杜氏揩了揩手指把阮氏赶回去,让袁支颐去祠堂罚站。
“让她姓袁是瞧得起她,小杂种过上了好日子还学会吃里扒外了!她这样以后是不是要忘了我忘了袁家忘了赋儿!罚祠堂反省六个时辰,不得送饭送水。不给点颜色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了。”
阮氏眼睁睁看着几个仆人把袁支颐领下去,攥着手帕颤巍巍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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