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诺,自是难以反悔。他在堂中坐了一曲,之后就要与季流芳入房。
她立在楼底,仰望着白衣公子,优雅至极,协佳人在侧,漫步上那高入云端却又锦绣张扬的地方。暗自杜撰着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情深眷浓,一眼倾心,一生相守,云云。
只不过自己,永远都只是一个过客。
她从来猜不透那男子,正如她从来未曾摸透自己一般。在自己耳边低语真心狠的白家公子,也能转手就赎了季流芳。
八万两纹银,老鸨将一沓银票仍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你好好数数,够数了随意抽几张吧。妈妈这次赚了这么多,也多亏了你。想要多少自己拿,莫说我不知好歹。”
……白家儿郎,当真财大气粗。苏云落抽了一张放在鼻下细嗅,果然,那光滑的徽州宣纸上还沾染着那人的淡淡香味,依旧那般难以形容…说透了竟像水香。
泪,无声滑落,流过细嫩的皮肤,滚下微尖的下颌,顺着指尖,沾湿价值千金的银票,在朱墨中氤氲开去。
谁料老鸨一巴掌扇过来,将她挥到在地:“你个贱坯子,人家要赎你你不是好矜持得很嘛?我当你懂点事才特地关照关照。哭哭哭哭,哭什么哭,糊了千金银票你赔得起吗?都是你心甘情愿,咎由自取,别一副委屈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妈妈我欺负了你去。”
“心甘情愿,咎由自取,贱胚子,半点没错!我以后再也不要跟着你了!跟着你没前途!”连那个少女的鬼魂都跟风在她耳根子旁骂了一句。
——半点没错…
她抹了抹眼角,拿起那一张银票,挤出了一个笑容:“那,我就拿这张吧。”
走在廊中,她细细打量着那张银票,想着是该撕成雪花,还是该放火烧了,抑或那水泡了浇花。她越是不想闻,宣纸上的气味就越浓重。也罢,明天拿上街去打赏乞儿吧…
如此一边思忖一边漫步,倒是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一手摇扇一手执壶,壶中酒香阵阵,潇洒依旧。
“你怎么了?嫉妒了?上次跟你说的事银子还在抽屉底,想要自己去拿了便是。”
苏云落轻轻地摇了摇头。留醉口齿间依然只有调笑:“怎么,你还学了季流芳,只要那一人赎不成?”
“……”
“喝酒去。”
再无二话,两人上了楼台,攀上屋顶,眼望着漫天繁星,仿佛习习晚风能将千愁万绪都吹走一般。
她夺过留醉手中的酒壶,仰起头一刻不停地往下灌。
他羽扇轻摇,无声地看着她喉管蠕动,没多久酒壶就空了。
苏云落刚想问还有吗,就发现留醉身后稀稀落落摆满了大小酒壶,有绍兴古酿,也有京城名号,这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借酒”消愁的人。
“是盛字钱庄的…”
“是。”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嘱咐他帮自己道歉,便又拿起一壶,开了封狠狠灌下。
有时木然感觉心口一阵捉紧,又都淹没在灌入肠中的佳酿中。
抬眼迷离地望了望眼前男子,月色如水的屋瓦上,高冠束发,面色微白,手中不是折扇而是羽扇,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清冷。不像是甘做他人玩物的伶人,却像算无遗策的军师忌酒。
“你…喜欢他吗?”不想被人瞧破心思,她干脆抢先出了声。
“喜欢?我告诉过你,我们出身风月,早该不问真情。”
“那他喜欢你吗?”
他别过脸去,也拾起瓦上的一壶酒,并未作答,却面色微醺。
答案已经了然于胸。喜欢是喜欢的,只不过到底是真情还是水中花镜中月谁也不知道。
就像她自己。苏云落怎么都想不明白,白家公子到底是哪根筋搭错才会来招惹自己。
白玉钗还在发间,黑白相间永不凋谢的桃花,一夜春风忽入梦,寻尽芳时不见踪。怪只怪自己,明知不可能,却仍是飞蛾扑火一般喜欢他。她以为这些年自己早就学会清心寡欲,风花雪月事,想不到就不想了。偏偏他要出现,生生扰乱了一潭死水。
活了这么久,她第一次有些茫然无措,吃力地提了一缸半人高的女儿红,抱着冰冷的瓦缸独饮,任凭泪水一滴滴沉入缸中,激起偏偏涟漪,却一声不吭。
身旁的男子看了许久,终是不忍心,将她连人带缸揽入怀中,轻拍背后安慰道:“方才只流了一滴,喝了酒却能流出这么多,五行缺水?”
苏云落已经醉了七八分,靠在他怀里,红着眼仰面直笑:“听说女儿红参了泪水之后味更佳,到时你再让少东家尝尝。”
那一夜月色上好,高悬天边,如同巨大的明镜照亮世间种种。夏日夜里鸣蝉声声不再诗意,吵得人心烦意乱。
留醉那般倾城绝色,自己看了七八年也不见心动,为什么他就可以轻易地撬开她的心门,为什么却在里面逗留片刻便摔门而去,为什么徒留她一间空屋,两厢虚无。
——为什么?
女儿红性烈,纵是洒了半缸终究也是醉了。两行清泪挂在眼旁,沉沉地睡去。
留醉怀里的人儿渐渐没了动静,也默不作声,对月空坐了一会,起身抱着她回屋去,从未注意到身后两道目光如炬。
隔壁楼中雅间坐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刚一柔,相对无语。
桌上放着一把焦尾琴,正是先前琴弦尽断的那把,如今不仅完好无损,新打的琴弦更是比先前的贵重百倍,稍粗的都加了金缠纱。
白衣男子低头品着茶,面色如常。
“他们走了。”
“我知道。”
黑衣男子也不再理他,将面前盏茶如饮酒般一饮而尽,潇洒地拿起立在椅边的剑转身即走。路过他身边时将淡漠无情两个字挂在嘴边。
——“活该。”
第5章
苏云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掀了被子起身,看着窗外艳阳高照,不禁揉了揉眼睛,平日里这个时候早该被叫起来表演了,再转念一想在念起季流芳已经不再了…
正犹豫着,却见老鸨端了一盆洗脸水重重地砸在旁边台上:“哟,大小姐可算醒了,收拾收拾赶快滚蛋,别再妈妈这占地儿。”
“滚…去哪?”
“诶哟,别装傻了,人家留醉公子一大早将你赎了你能不知道?”
那一盆洗脸水早已冰冷,手指浸入其中竟仿佛寒冬腊月般全身凉了个透。苏云落愣了半晌回身拽着老鸨衣袖问:“他人呢?”
“早走了。”
“走了?”
“是啊~人家盛字钱庄的少东主一点不输昨日那位白家公子,八万五千两白银赎了他,听说还让人跟着回洛阳,入住大宅呢~”
老鸨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没见到苏云落脸色越来越冷。
河山广袤,她又该归于何方?
多少年建立起来的牵绊,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自由身好,好到无依无靠,无牵无挂。
出了烟雨楼,她呆呆地立在街上,满眼迷茫地打量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人间。不停地有路人撞上她侧肩踩了她裙摆,她却浑然不觉。一切都没有变,她也没有变,身如浮萍,世若沧海。
也不知伫立了多久,头顶一阵闷雷,身边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点越来越大,砸在她身上脸上异常冰冷,她依旧丝毫不动。
六月的天,她竟没由来的感到寒冷。
“不知去哪么?”
头顶上忽然撑起了一把伞,抬头看,是上好的云锦,伞面上清清淡淡地点了几笔,刚好点出了清风有意细雨无情,打的桃花纷落的画面。
执伞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看似随意地握着伞,却为她撑撑起了一片小天地。天地中别无他物,唯有清香阵阵雨声点点,那样让她心安,仿佛这伞中世界便是她久别难忘的故乡一般。
无奈…她却不敢回头看一眼。生怕这一切只是幻梦一场,回眸便会惊飞雀鸟。那人不再,伞亦不再,她仍旧孤零零一人,被大雨淋了个湿透。
“跟我回洛阳可好?”
一语惊醒,暮然回首,那人伞下浅笑,轻柔落眼中,温情落嘴角,依旧是潇洒出尘的眉目,叫人难以置信的俊美。苏云落忍不住伸出手指触上他白净嫩滑的侧脸,指尖触到的冰冷让她一颤。
慌张地缩回手,她低头道:“云落无礼了,公子恕罪…”
真的是他…
那人却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外袍,扬手披在她身上:“如何这般不爱惜自己?”
爱惜…自己…
刹那间,泪水毫无预兆地脸上肆意横行,疯了般顺着下颌滚落,啪嗒滴在他洁白如雪的外袍上,她连忙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她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下一刻便意外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他一手拥着她一手捏着衣袖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洁白柔软的面料,在狂风暴雨中异常温暖,像他清冷的怀抱一般,蕴含着尚未远走的春风。
顺着葱白玉指抬眼望去,是他微垂的眼帘,微颤的睫毛,一如初见时他躬下身为她擦去指尖血迹斑驳,认真至极。光洁的额头上是公正的发髻线,难得白家公子束在冠中一丝不苟的墨发为今有些凌乱,头顶上伞中落红千丈在雨点中也有了生命,纷纷扬扬落在他如墨青丝间。仿似白衣高冠的谪仙,突然…落在了纷乱红尘中,就连她这般卑微如粉尘一般的人也能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