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弃?
也不知该是谁嫌弃谁。
她呆呆地坐在屋中,榻上还留有他的余香,在别人眼中细不可闻对她来说却是香盈满屋。
她默不做声地燃了桌上鎏金香炉,一时间浓郁的檀香倾巢而出,烟雾袅袅中苏云落浅笑着,仿佛可以当作那个纤白无尘的背影从未出现在视线中。
谁知那个白衣身影忽然折返,刚巧出现在袅袅烟雾正中央,没想到这檀香还有致幻的作用?
苏云落连忙晃了晃脑袋,就见谪仙般的公子在香烟中对她笑:“这把琴,在下负责,定帮姑娘修好。”
次日,留醉走在栏杆缠满轻纱的走廊中,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唤自己:“公子留醉。”
木然回首,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除了贴墙站着的苏云落。留醉便以为自己幻听一句,抬腿就走。
“公子不理我。”
却忽然又听到一声呼唤,留醉脚下停顿,搜索脑中记忆,并不记得烟雨楼还有声音如此美妙的姑娘。还能白日见鬼不成?这次便连头都不回了,直接往前走。
苏云落眼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她快步追上留醉,站定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冲着他说:“如.何.不.理.我?”
“你…你…”艳绝水城的留醉公子此刻呆若木鸡,抬着纤细的手腕指着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模样竟也十分诱人。
“怎么…难道不认识云落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轻挑柳眉,愣在空中的手指瞬时勾上云落的鼻梁:“这般得意,不就是白家公子治好的你的顽疾吗?”
她半是诧异半是委屈:“如何得知是白公子治的?”他刚想回答,却从楼梯上走上来一人,在他耳边轻咳了一声,便信步走入房中。留醉只得瞧了她一眼转身跟了进去。
苏云落悄无声息地张望了一眼,那人步履生风,举手投足间贵气彰显,只怕不是世家公子就是武林豪杰。只不过那一抹黑色的衣角却让她倍感熟悉。
听说这些日子出价最高的总是盛字钱庄的少东家,留醉房里少有他人。可是那人身上铜臭味却不浓…当真怪了。
只不过接下来几日她也没心思忖此事了。
她嗓子复原的事很快便传的人尽皆知,虽然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知道的…恩客们只道原来烟雨楼红伶季流芳不仅弹得一手好琴,最近还和着琴音唱起曲儿来。
那嗓音,简直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本来就热闹的烟雨楼这几天更是风生水起座无虚席。季流芳的场子也被要求一加再加。
她本人倒是不见疲色,只是把屏风后的苏云落累坏了。因着回头客太多,她每天夜里还被老鸨逼着学新曲,琴倒是一学就会,但她哑了十几年,刚勉强把话说清楚了,学起曲来更是焦头烂额。
众人都只叹季流芳身价高,不愿入房表演,苏云落却庆幸着。
只不过最近想要替季流芳赎身的人越来越多,身价都抬到四万两白银了,却也不见佳人颌首。她往往只是朝台下媚眼浅笑:“妾身此生,只付有缘人。”也不管老鸨在旁边哪般急得跳脚,也只是低眉顺目风姿绰约地走下台去。
诶,季小姐这般还真是让人怜爱有加,欲罢不能啊。
苏云落也收了琴架,从后台默默走了出去。离了朝夕与共的琴当真有些不习惯,便是有了琴架还不如放在腿上弹。
只不过有了那个约定,便知道公子一定会回来,竟也让她暗无天日的时光有了些盼头。
虽然比她更纠结的是那个奇装异服的女鬼,天天在庭前掰花瓣:“啊,好像再见到俊公子一次啊。啊,可是他又要收了我怎么办?”
庭前无故撒了一地落花,练琴的苏云落微微一笑,却察觉不出那女鬼日渐诡异的目光。
江南的夏天静静地降落了。空气中湿润的水气让人无端胸闷。
隔岸十里杨柳退去了新绿染上了墨绿,窗外桃花谢栀子开,飘香远千里。不少达官贵人都挑着这个时候来水城附庸风雅。人海中一眼望去,再没有人能白的那般纯净黑的那般深沉了。
一别三月,他竟半点消息没有。
苏云落开始怀疑,也许高高在上的男子只是想降妖除魔彰显正义,从头到尾没有哪怕半分是冲着自己来的。
即便如此白家公子也半点错没有,还是她的大恩人。镜子里那张面孔她自己都懒得正眼看,又怎能奢望入得了他人的眼。
他给的那盒凝露膏一直放在床头,原封不动,几乎要落尘埃了。为什么不涂,她也不知道。也许只是觉着自己这张脸就算没有麻子也不会好到那儿去。
也许是天高海阔再无熟悉之地。左右她也不接客,在哪不一样?
她就像是懒得挪巢的麻雀一般,好不容易把身下的一亩三分地捂热了,要她走还真有些舍不得。
常年漂泊在外,早就忘了自己的故乡在何方。
只是隐约记得山清水秀,左右无邻,整日云雾缭绕,门前一条小溪潺潺而过,四时花景也是美不胜收。孤山独门,只有自己和爹爹日子过得宁静万分,他成日里弹琴作画,年幼的自己拽着他的衣角,走到哪跟到哪。
爹爹走后她一不小心摔下山,被人家救了以后再也寻不到回去的路了。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地过着,无端蹉跎了江南水城的大好风光与繁华似锦的年纪。
再见他的那日,又下了大雨。不比春雨如棉细如丝,夏日雷雨不解风,他来的有些风尘仆仆。
分别的日子不长,却也不短。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细听之下竟能听出音韵。
苏云落看着那一袭风华盖世的白衣难以掩盖在尘世喧嚣之中,徐徐走下楼。不想却有人比她早一步来到白夜面前,温柔浅笑着:“白公子。”
他也微微颌首:“纪姑娘。”
一番寒暄后她单刀直入:“早就听闻公子从不坐堂,小女子也从不入房。不如今日公子就在堂中听小女子一曲,如此我也愿为了公子…破例一次。”
第4章
人声鼎沸的楼中顿时一片唏嘘。有人惊讶有人伤心,没想到不落凡尘的季流芳竟也有主动的一日,许多人更是不满地砸了手中酒杯,转身要走。
季流芳却都权当没看见,眼中只有素净的白衣,两人目光对视,她便羞红了脸低下头来,娇嫩欲滴的模样,却叫许多人止了步。
白夜半晌无言,转身朝愣在楼梯上的苏云落招手,待她六神无主地走到自己面前,便执起她的手相视一笑,亲和甜蜜,再回头朝季流芳一笑,温文有礼:“最难消受美人恩,姑娘都这么说了,白某拒绝不得。只不过…”
说着将她的手抬到半空中:“堂中让她相伴可好?”
季流芳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他身旁丑陋不堪的女子身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狠。只不过再难察觉,也落入她的眼,仿佛就是做给她看的一般。
苏云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藏在白夜身后轻轻推开他的手。
“公…公子厚爱,”无以为报,却又偏偏想到那日他说的话,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她心下明白白家公子是不忍心她甘于人后埋没才华,不过她更清楚若是不帮季流芳,砸了招牌,老鸨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白夜俯下身子,沉声在她耳边低语:“我帮你赎了身可好?”
“不…不好…”她下意识地回了句,刚出口就后悔了…
且不说她不知为何不好,也不知自己心中情意到底是如何,只是觉得自己就算嗓子好了能听会唱了,也及不上那高天悬月一般的男子。
但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驳了他的面子…世家公子最重情面,万一他若是恼了…拂袖而去,自己又当如何?于是不等他作答连忙出口继续掩饰道:“公子对小女子的大恩没齿难忘,若是再替我赎了身便更是无以为报。届时也只能以身相许…偏偏我生得丑陋蒲柳之姿,又怎配得上公子这般人中龙凤…”
她这一番话下来,周围人群才多少有些释然,不少赞许的目光向她投来。生得丑陋非罪也,幸而有自知之明,不然要如何立足于世?苏云落默默读出远处那对书生的唇语,心中寒了又寒。
“真狠心。”听见白家大少微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木然回头:“啊?”
他却只是似有似无地托起她的下巴拉回目光:“这么说,云落是不肯了?”
她也只得点了点头。那一双眸子,温润如水,却又坚硬似冰,冰凉的指尖让人难以捉摸他心中所想。是喜是怒都好,只愿此生莫要天各一方。
那样好的皮囊,光是看着也会让人心晴神悦,只能看着也是好的。
她终是坐在屏风后面,属于自己的位置,缓缓地扶着琴,两眼空洞,唱出的音色格外空灵。
她对自己有些恼怒,多少年来从未这么恼怒,甚至有时也想砸了琴推了屏风走到众人眼前。只不过一想到雅堂中那人还坐着,心下又一片宁静。毕竟在房中他也从不唤自己弹琴唱曲,此番就算他看不到,能唱给他听也是好的。不过三面之缘,如此就算往后再无缘相见,也会因为自己的琴音想起在风花雪月的楼中,江南微热的夏中,还有那样一个女子。岁月久了,记不清面容,只记得…颇有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