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了,恭儿留在京中,也近一年了,你应知晓他现如今,在忙些什么?”
卫大将军目视前方,蓦然说起,连笙听来只觉他话里不对,便试探着小声答了句:“少将军人在兵部,连笙并不时常见他,兵部的事,连笙并不清楚……”
“我并非问你兵部的事。”卫大将军侧回头斜视了她一眼,“我所指的,是本职以外,他私底下里如今都在忙些什么?”
“这……”连笙登时语塞。
方才心中那股不对劲的预感果然应了,卫大将军目光如炬,她只得硬着头皮装糊涂,道:“少将军的事,甚少与我说起……”
然而话音未落,便觉身前方两道审视目光直直射来,连笙立时头皮发麻,听见卫大将军满带不悦地开口:“连姑娘若有不便,直说便是,不必撒谎诓骗我。”
连笙被他一语拆穿,立时也有些讪讪,但一想到他或许是在诈她,便还是不确信地问了声:“大将军如何以为,我就一定会知道?”
“恭儿虽非我亲生,但长在我身边十余年,性子如何我还是知道的,你一个全无拳脚的姑娘家,他能将你留在身边,本就非他一贯行事,必当是私下里有求于你。是故他在外面所谋之事,你又怎会不清楚。”
卫大将军直言不讳,连笙一时只觉面红耳赤,心虚得紧。然而定下神来仔细回味一番,却又生起一些失落惆怅来。
长恭身边,确实只有她一人。
连笙常听黎婶念起,长恭年近二十,却仍孑然一身,说亲的人也不是没有,可他总以国境未安作推辞,实在说得烦了,便逃到北境大营里去,一守便是以年来计。过去尚还有个无双小姐能在跟前转悠,而今卫无双嫁了人守了寡,也无颜面再回娘家,长恭的身边便空了下来,唯有连笙一人。
黎婶老爱打趣,说也不知少将军是怎样开了窍,竟会破天荒将这样一位美人儿藏进府里。连笙每每一听,便佯作气极了要闹黎婶,但闹归闹,心里却也还是美滋滋的。直到今天,直到此时,卫大将军这番话下,直截了当戳破了她的谎言遮掩,也戳破了她的美梦幻想。
卫大将军说,“必当是私下里有求于你”。
连笙心头忽而乍起的难过,是被卫大将军无意的一句话,说中了真相。长恭将她留在卫将军府里,默许她爬墙上树没上没下,偶尔的包庇纵容,并非是因她这个人,或是因她的好,只不过是,有求于她。
只不过是他为顾家的事,需要她的助力,有求于她罢了。
连笙心上泛泛酸楚,却就一时听到卫大将军轻轻叹了口气。
卫大将军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紧张,若不可说,我自然不会多问的。”
连笙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因为心下怅然若失,已然沉默了许久了,以至于卫大将军以为她是有何难言之隐。连笙忙回过神,微微低了低首,答他:“大将军若有困惑,何不直接去问长恭?”
然而卫大将军闻言,竟会神色一黯。
连笙还当是自己看走了眼,却不想他真就黯然说起:“不是我不想问他,只是恭儿虽然长在我近前,却总与我多有生分,十多年了,从来也只是唤我‘父亲’,不肯喊我一声‘爹’。”卫大将军满眼间霎时涌起的落寞,连笙一怔,还未怔完,便又见他迅速恢复镇定,沉着道,“我若直接问他,他是断然不会开口的。”
连笙正在出神,步子随了卫大将军拐过一座塔哨,便见卫大将军收了话端,扬一扬手,指向前方:“校场到了,恭儿正在那里。”
连笙方才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北境军营,卫家军的校场。
这里比起卫将军府的校场来得简陋粗犷,却比之更加震撼,动人心魄。放眼只见银枪铁甲,立在炎夏骄阳之下,齐刷刷一片铺开去。枪头挑起黄沙厚土,将天也染成朦胧的一片土黄,红缨在朦朦黄尘仿佛毒日一般刺破昏黄的天,昏黄之下是玄甲遍地青黑。连笙向着将士们面朝的前方,便在一方点将台上,看见了一身戎装的少将军。
卫少将军卫长恭。
尽管她在梦里早已见过无数回了,但当他真就一身铠甲出现在她眼前,握着□□,枪头一点,豪气干云时,她还是如初见一般蓦然只觉心下“咚”地一沉。
心下如有一片湖,先时那点难过惆怅仿若随这“咚”的一声渐渐沉坠,没入湖底,湖面重又温柔合上,漾开数不尽的欢喜涟漪来。
平日里谨小慎微的长恭,回到北境的校场,回到戎马奔行的生涯里,终于才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这样的意气风发,连笙已是许久未见了。
他的眼神刚毅,银枪一甩一挥再一按,枪头打在台上“乓!”的一声裂响,底下将士“唰——”“唰——”“唰——”三声步子,紧跟着也“哈!”地一声将红缨枪头拍在地上。
气吞山河之势。
涧水龙吟,高山虎啸,声浪震彻连笙五内,震得她胸中亦是豪情激荡。长恭银枪一指,又踱步旁去,双目锐利审视校场,一身的英气。这才是连笙梦里时常见到的模样。
她十六岁,终于遇见夜夜入梦的少年郎时,他已在京都,穿着普普通通寻常男儿的衣裳,过着规规矩矩的日子,说着一丝不苟的话,而她虽梦过他十六年,知道他金戈铁马的神气,却也从无机会亲眼见上一面。如今在喊声震天的校场外站着,她才终于是见到了他。
连笙的面上不经意泛起久别的微笑。
有一名小将跑向他身边,几句耳语,长恭抬起头来,望见翘首以待的连笙。连笙隔着校场之上漫天黄尘,向他招招手,微笑顷刻化作骄阳灿烂,刺中他的眼,她周身仿似有光。
长恭不觉一愣。
半月前在西山桃墓,那一日为解沈世伯心结,白先生难能亲自抚了一曲,而他听着琴声却睡着了,醒来时周身乏力昏沉,回忆之下竟觉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是少年卫雍,在祁山上遇见一位名唤素枝的少女,而他梦里见到素枝,醒来却才发觉竟是连笙的脸,双目乌黑,眉心朱红,与那卫氏宗祠之中挂的,白纱碧眼的画像截然不同。
他在片刻愣神过后,才见到她身旁的卫大将军,于是转身与身后副将低声交代几句。副将领着将士们继续操练,他便放下银枪,解了头盔往校场外来。
第53章 卷九 假相(贰)
长恭走近后, 先是面向卫大将军行了个礼,道声“父亲”,卫大将军将头一点, 他才同连笙打了声招呼:“来了。”
“嗯。”连笙双眸含笑脉脉。
一路瞧着他过来, 终于站到了近前,见他黑了, 脸上沾着尘土,还有些脏兮兮的, 下巴上悬着尚未落地的汗珠, 汗水已将衣领浸湿, 再走近些,可以闻见他身上汗味,是烈日沙场的味道。
长恭皱了皱眉, 问她:“为何不直说找我,还要惊动父亲?”
连笙尚还未能回答,却先见到身旁卫大将军行前一步,将话锋截了去:“是我方巧无事, 才没让底下人知会你。”
长恭应一声,正在低头,便听卫大将军又道:“既然你们有约在先, 我便不碍事了,你们自便,我去场中看看。”
他说时语气柔和,说完便往校场上走, 长恭显然对他这份和颜悦色略有诧异,但也还是抱了拳恭送:“是。”
待到卫大将军走远了些,他才回正身子,问连笙:“你与父亲说什么了?”
“什么?”连笙对他忽起的疑问一头雾水。
“总觉父亲,与往常有些不同……”
长恭话里的敏感和敏锐,连笙立时便想起方才行到校场前,卫大将军神色黯然的那一番话。卫大将军许是一时感怀,连笙也不好再多揣测,便随口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而后改口道:“既然大将军允了,咱们便别耽误,还是先谈正事吧。”
长恭闻言神色一凛,继而道:“好。”
半个多月前,长恭从刑部回来,得知十多年前调了贺仲龄入京的竟然不是秦弘道,而是左相秦汝阳时,正满心震愕,偏他即刻就要离京回营,便在临行前嘱咐了连笙去查秦汝阳的生平往事,约好查完以后,北境军营见。于是连笙在六部往返了半个月,终于偷完秦汝阳的所有卷宗,誊了满满的一册,便带了册子来北境找他。
连笙从怀中取出册子,一面递给长恭,一面摇头道:“你先时所料不差,与秦弘道一样,没有半点蛛丝马迹。”
“一点痕迹也无?”
“嗯。”连笙点点头。
长恭听罢不觉有些沮丧,低头翻看她所誊写的卷宗,上面记载了秦汝阳的出身、高中为官、何年入刑部、又如何一步步做到左相,确实是看不出能与顾家有瓜葛的地方。他抬了抬眼问:“全在这儿了吗?”
“全在这儿了。”连笙看着厚厚的册子,“能偷的我全偷了,一字不落,都抄在这里。”
顿了一会儿,她又问:“如何?可是有我看漏的地方。”
“嗯……等等。”长恭埋头翻阅,示意连笙暂且打住,少顷过后,他忽然一声“奇怪了”抬起头来,“怎的没有秦汝阳为官以前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