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三人论事,但开口的通常都不是白先生,白先生一副冷面静立一旁,如一座冰山杵在那里,只间或与墨先生对视一眼,点一点头。贺云礼看在眼里,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不为旁人道的默契,好似与生俱来一般,正在出神的当口,听见贺夫人叫他:“云礼。”
“你来引路,请二位先生过去吧。”
他二人与贺夫人谈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贺夫人将贺老爷发病的前因后果皆细细道了一遍,又说了请江湖术士的事,说那小鬼如挑衅一般,每每术士做完法事,当晚总是无事,可隔夜就要现形去找贺老爷索命,贺老爷被吓得不轻,精神一日不济一日,询问二位先生可有法子能解。墨先生回说法子总是有的,但须先看一看贺老爷的境况,摸清是何鬼怪作祟,才好来解它。于是便由贺云礼引路,一行众人移步贺老爷院中。
“二位先生这边请。”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进到一座略宽敞的院子,就是贺老爷的庭院了。贺公子行至一扇房门前敲了敲,一个下人过来开门,见是主人家,福了福身:“夫人,少爷。”
“老爷还在睡吗?”
“已经醒了,方醒了有一刻钟,听说夫人和少爷在前厅待客,便未曾禀报。”
贺云礼点头道:“无妨。你且去和老爷禀告一声,就说卫少将军探病,请了两位先生前来开解。”
“是。”
下人应声便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出来:“夫人,少爷,老爷有请。”
贺老爷有请,少将军和墨翎白羽二位先生便随他们进去。见到贺老爷时,他正半躺在床上,身后垫着高枕,支撑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看见他们进屋来,还想坐起身子动一动,然而抬了抬手后,自觉无力,又无奈放下。
卫少将军有些意外,眼前这位枯朽的老人,跟他记忆里的贺大人相去甚远,他两眼突出,双颊深陷,和当初还略有富态的贺大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眉目样貌,又分明是贺大人没错。看见他这副模样,卫少将军心里又多少有些不好受,但面上自是不曾表露,只依照礼数拜了拜:“下官拜见贺大人。”
“卫少将军不必多礼……”贺老爷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招呼小儿子,“云礼,看座。”
“谢过大人。”
正赶上贺老爷的药煎好了端来,贺夫人先行服侍老爷子吃药,便请少将军一行稍后,然而盛药的碗盖子刚一揭开,白先生却忽而出声喊住了她。
“夫人且慢。”
“先生有何指教?”
白先生从座上起身,略一颔首,道:“这副安神定元汤确对大人有所裨益,只是这味药中的远志需用甘草水泡过,然而夫人方才揭盖,在下并未闻到甘草香气,许是今日煎药的人忘了,这服药,夫人还是着人重新煎过为好。”
白先生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却是听得贺夫人惊诧不已:“先生怎知这副方子?且这副处方统共有十余种药材,缺了什么,先生只用闻便闻得出来吗?”
白先生并不答话,只默默然又坐回椅上,倒是少将军替她开了口:“白先生钻研歧黄之术,已是登峰造极,先生所言,必是无误的,夫人不妨叫来煎药的下人问问,一问便知。”
听见卫少将军这样说,贺夫人当即便着人去喊药房下人,一番盘问,竟果真是下人忘了。先时贺夫人尚且还对二位先生半信半疑的,这下全然不敢怠慢了,责罚了下人又重新遣人去煎药,将一切收拾妥当,回过头止不住地向白先生道谢。
白先生却只淡淡的:“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少了这道工序,于贺大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药效不及罢了。”
“药效不及,便是有碍。”贺夫人坚持,“今日若不是先生在场,只怕老爷的病又要再多拖些时日了。此番老爷身体抱恙,寻医问道皆不起效,二位先生若能药到病除,贺府上下必当重谢。”
说罢,还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夫人言重了。”不等她将礼行完,白先生便已伸手止住她,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只是贺大人所患乃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不是白羽写几个方子就能好的。”
听闻这话,贺夫人才觉得略微宽和的心又紧了紧:“那照先生此言,老爷的病是无法了?”
“不是无法,只是不能以寻常之法。”
墨先生顺势起身接过话茬,他瞟了眼病榻上的贺老爷子,向贺夫人拱手道:“既然这药贺大人一时半会儿是吃不成了,那便不妨先将大人交与我二人,我二人自有法子解这鬼祟,待我二人诊治完毕,再开方子请夫人用药,以观疗效。夫人以为如何?”
贺夫人闻言立时只觉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又问二位先生还有何事吩咐的。
墨先生说:“既是施法,自然人多不宜,还请夫人屏退左右,夫人公子也且暂避一避,只留贺大人在房中。”
贺夫人满口应下。
“此外,我二人尚缺一位助力,加之贺大人也需人照料,少将军乃生面孔,在下将之留下搭手,其余人等,便可退下了。”
贺夫人自是别无二话,待墨先生说完,便领着儿子下人退出屋子,到院中静候。
墨先生这厢屏退众人,便搬了两把椅子坐至贺老爷床前,白先生也过来一并坐下。贺老爷靠在床头气若游丝,问道:“先生是要开始了吗?”
“是。”墨先生答,“还请大人莫要害怕。”
贺老爷闭上眼摇摇头,长叹一声:“……先生请吧。”
他们说话的当口,白先生已挽起贺老爷的袖子,将手搭到贺老爷腕上,把了把脉,无妨。回头冲墨先生略一点头,墨先生便开始了。
第5章 卷一 赌妓(肆)
“贺大人,”墨先生正色道,“万物始终,凡事皆有因果,贺府风水并非凶地,然而在下今日初一入府,便觉此地怨气丛生,其中更以大人处为盛,想必这冤魂之所以久踞不散,并不为宅地,而是为人。”
贺老爷点点头:“是……老夫入京近十年,搬来此地少也有七八年了,此前从未闹过怪事。”
“既是为人,则必有所因,敢问贺大人,除大人外,可有旁人再见过那鬼祟?”
墨先生接而道,一语中的。贺老爷略一思索,竟无力地摇了摇首:“独独老夫见过,再无旁人……”
“既如此,这冤魂必当对贺大人有所求,否则也断不至于单单只找大人一个。在下还请问大人,这几次三番见到它时,可有听得什么?”
贺老爷闭上眼睛,似在回忆,但神情痛苦,又似不愿再想,嘴里只喃喃道:“没有……没有……只,只有一次,听见什么‘还命’的……”
“还命……”墨先生略一沉吟,问道,“贺大人可行什么杀伐之事?”
贺老爷依旧喃喃:“没有……没……”
“大人仔细想想呢?”
墨先生说这话时,贺老爷仍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与他一丈开外,还有一个双目紧闭眉间紧锁的人,正是卫少将军。他坐在椅上,手里端着茶杯,静静听着。
贺老爷沉沉叹了口气:“这些年,老夫信奉佛法,每日吃斋礼佛,别说杀人了,就连一只蚂蚁也没捏死过啊……哪里还行过什么杀伐之事呢。”
“若是刨去这些年呢?比如,早年……”
“早年?……”贺老爷一对眼珠子盖在眼皮底下转动,左一下右一下的,是在回忆什么,转了好一会儿,忽然间猛地停了下来,神色瞬时大变。
墨先生看在眼里,悄声问道:“大人,可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贺老爷一改先前的疲颓样子,变得慌张起来,摆着手喃喃自语,“不可能的,太久远了……”
墨先生见他不愿开口,便与白先生互换了个眼色,轻轻旁敲侧击了一把:“大人可知道,有些鬼祟,怨气太重,会附人身骨,经年不散,一旦所附之人阳气有所消衰,鬼祟便当现形作祟。如若大人无法据实以告,在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不了它何,这附骨的鬼怪,且看大人是愿自己受着,还是告于在下,让在下来收?”
“不不不,请先生救我,”贺老爷急急忙忙睁开眼,“老夫受不起,受不起了……”
“那便请大人再仔细想想,生平可行过什么屠戮之事?”
贺老爷听罢,又显得面有难色,磕磕绊绊道:“生平屠戮之事……倒确,确有一桩……”
他说时吞吞吐吐,比之乌龟还慢,墨先生听了却也不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贺老爷子便复又合上眼皮,似乎只有闭着眼睛不见人,才能让他讲出这桩旧事。
他长吁一口气,感觉要把经年积攒的沉郁都翻出来,带着陈年尸腐气息的旧事,他开口徐徐道来:“那是庆历二十六年,我还在江州任知府……”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及至秋天便闹起了饥荒,我奉旨开仓放粮,然而杯水车薪,江州境内,还是灾民四起。”讲到此处,贺老爷面色凝重,双眉紧锁,像是不愿回想,也不愿再讲了,但顿了顿,他还是张口缓缓说道,“其时江州城中,有一家大镖局,唤作四海镖局,总镖头姓顾,人称顾总镖头,顾总镖头找到我,说是愿出己力,与朝廷一道赈灾,我自是喜出望外,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