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江州城粮仓已然见底,不想次日,顾总镖头便押来粮食三百石,解了江州城的燃眉之急。我正大喜过望,预备亲自登门道谢,却在这个时候收到朝中密令……”
贺老爷没有再说下去,停下来喘了会儿气。
不远处卫少将军紧握茶盏的手,指节处隐隐开始发白。
贺老爷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密令上面只写了九个字,‘四海镖局顾氏谋反,诛’。我思前想后想不通,明明顾总镖头是与朝廷并肩赈灾的,为何一纸密令竟成了反贼。可是朝中密令,不得不从,加之江州境内,确已有叛民揭竿而起,诛顾氏,杀鸡以儆猴,我身为知府,除了照办,没有第二条路。于是……”
“于是你便屠了顾氏一族?”墨先生问。
贺老爷面色显得极为难看,像是走到了精神世界的极限,只要再行一步,就将踏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想到自己这些年日日吃斋诵佛,又何尝不是在还赎过去犯下的种种业障,可是只用此一桩罪孽,他便已深重到要下十八层地狱,短短数年虔心礼佛,又抵消得了多少怨念呢。思虑至此,他还是极其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调了兵符,领兵包围四海镖局,顾家上下四十二口,无一幸免……”
少将军杯中的茶水洒出来了一些。
贺老爷子奄奄一息地道:“若说杀伐屠戮,老夫生平,便只此……啊!啊——先,先生!——”贺老爷突然惊声尖叫。
只见他睁开了双眼,脸上惊恐万状,手抖得像是抽风一般,颤颤巍巍指着床顶。床顶帐上,赫然一张鬼脸。
一半焦黑,一半惨白,脸上两道猩红血泪,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死死盯着他。
贺老爷顿时失了疯了,嘴里只不住大叫:“先生,先生!鬼!女鬼,你,你们看不见她吗?……”
身外一丈处,少将军仍然闭眼坐着,像是没听见一样,墨先生与白先生二人平心静气,对床顶上的女鬼亦是视若无睹。贺老爷被吓疯了,吓得是屁滚尿流,嘴里不住胡言乱语:“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求求你,是秦大人,秦大人,去找秦尚书,别来找我……”
女鬼飘啊飘地从帐上下来,落到床边,缓缓伸出手,要去掐贺老爷的脖子。然而指尖还没碰到他的颈项,贺老爷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的贺老爷倒在床头角落里,缩成一团,两手撑在身后,还保持着仓皇倒退的姿势,他的身下一片浇湿,竟是被吓尿了。
白先生起身搭了搭他的脉,回过头道:“无妨。”
少将军这才睁开眼睛,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体内污浊尽数呼出。他饮了口茶,站起身来:“那便走吧。”
他们将屋内略为收拾了一番,打开房门,贺夫人一众人等已在外等候多时了,见到二位先生出来,忙不迭地问老爷如何。
“贺大人心思郁结,在下已暂行开解,只是大人心力不支,现下又卧床睡去了。”
墨先生如是答道。
他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漆黑的门洞像一张巨大的口,把世间的虚假与难堪都吞进去,那些鬼魅都在幽暗里消散,那些苟且都沉睡其中,只留下一副脆弱不堪的真相。他又状作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少将军,可对有些人来说,真相哪怕脆弱不堪,却曾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支柱。
白先生已将写好的药方子交给贺夫人,墨先生也回过头,从袖中取出一沓符纸递到贺夫人手上,嘱咐道:“这些符纸,夫人拿去贴于各房门上,剩下多的,便拿到贺大人床前烧掉,烧时念诵往生咒,念上七七四十九遍,贺大人便可无虞。”
贺夫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只听墨先生又道:“此外,还敢问夫人,府上西南角可有别院?院中可住着一女子?”
此言一出,贺夫人与贺云礼登时面面相觑。贺云礼小心翼翼地回了句:“确有一女子居住。”
“公子可知此女生辰八字?”
“这个……晚生不知,虽是晚生将其接回府中,但因其自幼无父无母,未曾见过双亲,是故,也不知是何生辰。”
贺云礼话毕,墨先生便点头道:“公子不知无妨,不知者无罪。但是公子有过。”
贺云礼诧然抬头:“晚生何过之有?”
“公子引其入府,便是有过。在下只观府上,西南方向阴气繁盛,是有女子入主,推算之下,竟是与贺大人八字犯冲,大人受之冲煞,阳消阴长,故而才有鬼怪缠身,公子且说,孰能无过?”
墨先生话音刚落,就听贺夫人忽然便是一声怒喝:“云礼!”
“我早便说过此女不祥,此女不祥!你且不听,如今竟惹出这样大的祸事来!”
贺夫人怒不可遏,当着外人便对贺云礼疾言厉色地数落,贺云礼更是傻了眼了般,想不到贺老爷此番遭遇,竟会是由连姑娘而起,难怪连姑娘乍一入府,老爷子便病了,倘若真是如此,倒确是自己的过错了。
贺云礼连忙便问:“还请教先生,那晚生该当如何?”
“公子意欲如何,自当由公子定夺,不过在下以为,此女理应还是送走为妙。”
“先生所言极是!”还不等贺云礼再作回应,贺夫人便抢先一步喝道,“不紧着送走,还要留在府中祸害旁人吗!”
贺云礼终于是一声也不敢再吭了。
于是当夜备好车马盘缠,翌日天蒙蒙亮,贺云礼就将连姑娘给送走了。
说来也是称奇,送走连姑娘后又烧了符纸念了经,没过几日,贺老爷果然便好了,再没见到那只女鬼。贺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然而经此一遭,贺老爷整个人折损了大半,成日里就靠汤药吊着半吊子命,不出一月便向朝中提出告病还乡。
朝廷无奈,却也不得不允。
贺家举家归乡,车马从南城门出去,浩浩荡荡排了一路,路人无不侧目,注视着车马。城外矮丘上,还有两个骑在马上的身影,也在目送着车马远去。
第6章 卷一 赌妓(伍)
“他们走了。”一身粗布衣裳,扮作男装的女子说道,她的眉间一点朱砂痣,模样儿似曾相识。
“嗯。”身旁坐在马上的高大男子应了一声,面无表情。他转过头来看了永安城一眼,却是卫少将军。
“咱们这么做,会遭天打雷劈吗?”
“不会。”少将军依旧冷脸道,“因果报应,也是他应得的。”
“好吧……”
车马绝尘而去,已渐行渐远,一身男装的姑娘跳下马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抬头招呼马上的少将军:“别看了,看不见了,你也下来吧,这马鞍子坐得人屁股怪疼的。”说罢又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少将军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是身体却很老实,抬腿便纵身下马,过来坐到她旁边。
天已入冬,丘上的野草也已尽数枯黄,北风吹一吹,还要扬起些微草屑。草屑扬到姑娘头上,她拍了拍脑袋,将它们一一掸落,又拢一拢被自个儿拍落的发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差点打到身边的人:“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出来一趟,我可要晒会儿太阳再回去。装神弄鬼了这么些日子,身上都有晦气了。”
说完又是一个懒腰。
少将军这回有了提防,先躲了躲,避开她挥过来的手,并不作声。
他不接话,姑娘也不觉得没趣,伸完懒腰依旧自顾自道:“就为了演这么一出戏,我可是将一辈子都没撒过的谎全给说尽了,好在此事已成,否则当真是枉费我在那乌烟瘴气之地待上那么久。”
少将军侧过头看了看她,说:“你做得很好。”
“不过说起这个贺公子,除了好赌一点,别的方方面面还真是不错,家世又好,品行不差,样貌也端正,对喜欢的姑娘更是没话说,要不是我心头先住了你呀,没准我还真就喜欢上他了呢。”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评价,少将军又盯了她一眼:“又在胡说八道了。”
“你总得容我说个痛快吧。”姑娘嘟起嘴,“为了进贺府,我在长乐坊里终日的捏着嗓子细声细语,从早到晚小女长小女短的,都快把我给憋坏了。”
少将军听了侧了侧头,倒没有驳她。
于是姑娘又得了便宜卖乖,继续兀自念叨。她顺手抓了一把杂草,边一根一根地丢着玩儿边数落:“这个贺公子,就是太痴了,玩个掷骰子也能上这么大心,那日我陪他在赌场里玩到三更,他还能把骰子给玩出花来,也是佩服。”
姑娘说到此处,少将军却忽然插了句嘴,问她:“所以你是真的会听骰子吗?”
姑娘立马笑道:“我哪会那功夫。”
“那你这桩桩次次都押对点数,是怎么做到的。”
少将军的眼神里尽是好奇,姑娘便邪邪一笑:“你想知道吗?”
“嗯。”
“我那不是用听的。”
姑娘说着,忽然伸手在少将军身后一晃,少将军扭头去看,什么也没有,又迅速扭过头来,却发现姑娘手里多了个钱袋子,姑娘正举着手,明晃晃地冲他笑。
那是他的钱袋子。
“这便是我的本事了。”姑娘熟稔地打开钱袋,竟又从里头拿出一颗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