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凑巧罢了?”贺云礼想着,仍然心有疑窦。
第二局开盘,仍旧押一百两。连姑娘放下赌注前,又在他耳畔道:“总数十四点,还是押大。”这一回似乎是听见了他肚子里的话,为打消他的疑虑,证实自己并非凑巧,连姑娘又补上一句,“两点,六点,六点。”
庄家开盘。
两点,六点,六点。
贺云礼这下全然服气了,怪不到大家都传,说这姑娘是个奇女子,此番看来,竟是所言非虚。几盘买大开大,买小开小,贺云礼已是不动声色赚了个钵盆满体。
若是照此下去,子时以前翻个百八十倍的本是决计不在话下了。想到此处,贺云礼又颇觉得有些奇怪,有这样好的功夫,何苦还来做什么赌妓呢,赌钱谋生虽不好听,但也总比看人眼色卖笑来得强。可转念一想,连姑娘一个女子,空有这一身的功夫再好,又顶什么用呢,一无本钱,二无背景,想要独自抛头露面闯荡江湖,倒还真不如寻这么一处高枝来栖,树大虽招风,却也经得起吹,卖笑讨生活虽不易,倒也好过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何况赚些名气,日子自然还要过得好些。
只是可惜得紧,他心想,妙哉一佳人,却沦落风月场里,若是……若是能叫他纳回家中,岂非一桩幸事,就是也不知连姑娘可否愿意。
第3章 卷一 赌妓(贰)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忍不住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虽然连姑娘是毫无所知,可自打这一念头从他脑海之中冒出来后,贺云礼的心里却是起了翻江倒海。整个晚上,无论是投琼、摇摊,还是赌大小、赶老羊,他的一门心思总是落不到一处。眼看子时将至,连姑娘提醒他道:“公子,马上便要子时,小女只陪公子玩这最后一局了。”
最后一局,来日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点到他的头彩了,贺云礼忽然便壮了胆子,问连姑娘:“姑娘可曾想过赎身?”
连姑娘一愣。
贺云礼立时又有些尴尬,相识不过两个时辰,却就贸然问她从良之事,着实失了礼数,何况连姑娘门前,富家子弟何曾断过,他又岂是第一个这样问她的人,可只看连姑娘的名牌如今尚在坊中挂着,便已知她意下如何了。贺云礼思虑及此,又不由暗自伤怀,叹了口气。然而一口浊气还未舒尽,竟却听到连姑娘一声:“公子此话,是愿为小女赎身吗?”
“若在下愿意呢?”
连姑娘闻言略一颔首,青纱掩住的唇齿看不分明,只于眼角微微一笑,道:“那小女也愿意。”
此一回,便轮到贺云礼愣住了。
长乐坊中头牌,多少赌客千金难求一面的财神姑娘,就这样应了他的许了?
贺云礼尚还有些难以置信,只觉好似发梦一般,这又岂是万年好运能道得明白的。他不确信地再问了一遍:“姑娘此言,当真?”
“当真。”
“……哈哈!好!”贺云礼顿时一声卯足了劲的大笑,一面不顾坊中别余赌客的目光肆意狂笑一面心想着,今日定是出门撞了福神了,初投文书便中了个头彩,鼓着胆气一问竟还真就问了个正着。
贺云礼言出必践,不日,便真就拿了全部身家数万两银子来长乐坊赎人。
连姑娘得了自由身,随贺云礼搬进贺府,就住在别院当中。于是贺云礼拣了个时机,向贺老爷与贺夫人提出纳妾一事,可哪想贺老爷尚且未置可否,贺夫人一听却是竭力地反对。
这位贺夫人,未出阁前原是大户人家中的小姐,自小礼义廉耻地诵着,最见不得风月场里那些龌龊事,加之父母娇生惯养,脾气自然也大些,有些说一不二的派头,如今一听自己的小儿子要纳妾,纳的还是一个出身肮脏下流之地的赌妓,贺夫人怒上心头,当即便一拍桌子:“不许!”
贺老爷本便颇有些惧内,而今一见贺夫人这样大的火气,更是只有附和的份。
如此这般,于是贺云礼几次三番才一提出要纳妾的话,全都无一例外地被驳斥了回来,哪怕他说得苦口婆心,诸如“财神爷”一类的话变着法儿地往外蹦,也抵不过贺夫人的一句礼教门庭。
贺云礼纳不成妾,与家里人闹得不可开交,连姑娘便也只能这样搁着,暂且就在别院里住了下去。
但说来也奇怪,打从连姑娘长住下来以后,贺老爷就莫名其妙地病了。
贺老爷这病来得突然,看过大夫,皆道是心病,问他却又不说,最后还是贺云礼软磨硬泡,才从贺老爷嘴里套出点话来——贺老爷是撞见鬼了。
贺老爷信奉神佛,从来便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信誓旦旦自己就是午后小憩的当口撞到的女鬼。然而夫人只说他是发噩梦,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怪,吩咐大夫给老爷子开几副安神的汤药便是。贺老爷靠在太师椅上,听见夫人这样安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妇道人家,懂些什么……”
贺云礼站在一旁,择个吉日的话又已哽在喉间,思前想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贺老爷病着,纳妾之事自然也更是遥遥无期地拖了下去。
是夜,贺老爷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等着夫人给他端药来,回想起那日午后迷迷糊糊看到从窗口飘过的鬼影,心头又不住地发瘆,睁开眼下床想倒杯水喝,竟猛地从梁上掉下一颗头来。
这颗头颅倒吊着,鼻尖挨着贺老爷的鼻尖,长发就垂在贺老爷手上,一张脸一半焦黑,一半惨白,脸上两道倒流的猩红血泪,瞪大眼盯着他,贺老爷登时便“啊——”地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这下贺老爷病得就不轻了。
贺老爷重病,连朝也上不成,消息传开,其时新晋北中郎将的卫将军府少子卫长恭前来府上探望,顺道便带来了两位先生。
这位北中郎将卫长恭,年届十八,自幼长于卫将军府。
卫将军府全称敕造威远大将军府,乃庆历二十四年所建,由圣上钦赐予威远大将军卫雍。卫雍出身将门,祖上便是开国元勋,创卫家军,历代先祖也多出大将,及至卫雍,官拜大将军,皇帝赐号“威远”,建牙开府。本应唤作大将军府或是威远将军府的,只是卫家军声名在外,又是自先祖便受封的将门世家,卫将军辈出,民间便仍唤作卫将军府。
卫将军府主人卫雍大将军,生有一子,名作卫长青。卫长青生时,其母难产去世,卫将军思量亡妻,断不肯续弦,便就只留了卫长青这一个子嗣。卫家子嗣,自然是要接掌卫氏衣钵的,然而这个卫长青却生而有疾,双腿无法站立行走,更遑论上阵杀敌了,卫将军念及大体,故于十年前收养了一名孤孩做养子,取名卫长恭。
卫长恭自幼长于卫将军府,从小就被当作卫家军接班人来培养,十四岁便上沙场,骁勇善战,十六岁封裨将军,人称卫少将军。
卫少将军长到十八岁,屡立战功,又常年随卫家军镇守北境,兵部授其北中郎将,回京领职。卫长恭就是在兵部改录兵籍时,听到兵部侍郎贺大人病倒了的消息。
兵部侍郎病下,卫少将军初回京中,于情于理自然是要去府上探望。见过贺云礼后,方知贺老爷是受了惊吓,患的心病,虽也请过几位术士,但许是道行不深,并不见好。卫少将军听罢,提及家中也有两位先生,精通阴阳五行之术,只是不知贺家愿否一试。
“哦?卫将军府上,还养方术之士吗?”
“是,两位先生乃将军府门客,早年间曾救过家父性命,遂为家父接回府中,奉座上宾。”
“啊……”贺云礼恍然道,“既是卫大将军的座上宾,想必定是比之寻常术士更有过人之处了,那,且有劳少将军引荐。”
说时又立身作了个揖。
“好说。”
卫少将军言出必行,翌日,就引了两位先生登门拜访。
第4章 卷一 赌妓(叁)
两位先生一男一女,一黑一白,身着黑衣的男子唤作墨翎墨先生。墨先生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腰间挂着一只不作响的小铃铛,举手投足一派温文尔雅。再观墨先生身旁一袭白裳的女子,颜如舜华,翩若惊鸿,但神态肃穆不苟言笑,眉眼间泠泠然若冰霜,卫少将军唤其白羽白先生。
贺云礼怎么看他二位都不像是嘴里神神叨叨的普通江湖先生,言谈举止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然而二人确又显然懂这一行的门道,甫一进门便皱了皱眉头,互换了个眼色,与贺夫人交谈时更时不时向夫人身后方望去。贺夫人身后除了墙与桌椅,空无一物,但墙后面再行数十米,就是贺老爷的庭院了。
“二位先生,是在张望什么吗?”贺云礼心中隐隐有数,嘴上却仍要故作不解,问道。
墨先生便微微一笑:“公子心下不是明白吗?”
墨先生这斯斯文文的一笑,却让贺云礼暗自大吃一惊,此人莫不是还会什么读心术之类的,能一眼看穿他人心思?抬首再看墨先生,仍旧一副温厚儒雅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虚,想来是卫大将军亲自迎回府的上宾,又留于府中多年,总该有些过人的本事,别说读心术,就是会上天入地也不当稀奇。想到这里,便再不敢耍小心思,老老实实地听二位先生与贺夫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