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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心 完结+番外 (七六君)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少将军有些诧异,从她晃手到他回头,这统共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她要悄无声息地取走钱袋子,还要丢颗骰子进去,实在太快了。
  姑娘一脸的得意,把袋子扎紧又丢还给他:“若是连你都能看出来,我早就在赌场里被抓老千了。”
  “所以那些骰子,不是你听的,而是你放的?”
  “正是。”姑娘丢掉另一只手上还攥着的杂草,拍了拍手,将掌心里沾上的草屑理干净,“大家都以为我是听出了骰子的点数,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只是胡乱说了几个数字,只不过趁着替客人押银子的机会,把骰子改成我想要的而已。”
  少将军目瞪口呆:“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这么做。”
  “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敢这么做,当然是本事过硬了。”她满脸的自信,好像偷换骰子出老千是一件和方才从地上拔草一样容易的事情。
  然而少将军此时此刻听来却陡然生出些后知后觉的放心不下,当初同她商量如何进入贺府,在她听闻贺公子嗜赌后便说交给她来做,她有办法,谁成想竟是这样做到的。他问:“赌场里那么多赌徒,赌红了眼的,玩命的不要命的,你真就不怕失手?”
  姑娘歪着脑袋:“不怕。”
  “焉能有不怕的。”
  “我真的不怕。”姑娘自信满满,“实在是失手被抓包了,那就跑呗,别的不会,这飞贼该有的偷和跑的本事,我还是敢当的,不然你且吊在贺府的屋顶梁上荡个十天半月的试试?”
  这姑娘说得云淡风轻的,少将军听了却沉沉地叹了口气,“其实……”他说,“这本是我的私事,你大可不必这样煞费苦心的。”
  “我说了,”姑娘也正色道,“你会需要我的,顾小少爷。
  “毕竟……
  “我注定是要嫁给你的呀!”
  “连姑娘!”少将军有些急恼,这姑娘又在胡说八道了,胡说八道得如此莫名其妙,还能说得这样正气凛然。
  连姑娘却也丝毫不感到害臊,她歪着头,扬起下巴,倒像是讨赏一般冲着少将军笑:
  “叫我连笙。”
  冬日的暖阳照在她身上,干净清楚,清楚到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她融在日光里的样子。她昂首对着太阳去看,太阳金黄还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她不由地眯上眼睛。这日光明晃晃的,就和她的笑容一样明亮,好像能把俗世的阴霾悉数驱散,好像能将他满身的疮痍全都治愈。
  他无奈地摇摇头,仰头倒在草地上。枯草已没了春夏时分的青绿腥气,倒饱添了日光的和暖味道,他闭上眼,任由草尖在他颈上窸窸窣窣,任由那明晃晃的日光照进他心底。
  


第7章 卷二 旧案(壹)
  少将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连笙带回卫将军府。
  从贺府把她骗出来后,他便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连同回忆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几个月前,他在乞丐堆中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蓬头垢面的模样,衣衫褴褛,手里端着一只破碗,正在给底下的乞丐们散铜钱,一脚踩在石阶上,威风凛凛的样子。见到他骑马路过,竟露出惊喜若狂的神色。他只看了她一眼,正要策马离开,她却已张口喊住了他,然而她张开口,喊的不是“卫少将军”,却是“顾小少爷”。
  顾小少爷。
  他扬在空中的马鞭一瞬间定住了,整个人如同石像一般僵在马上,僵得几乎忘了思考。
  这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这样称呼他,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记得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名字。多少次午夜梦回,梦里冲天的火光,人和马哀嚎嘶鸣,妹妹号啕的哭声,母亲噙满泪水的双眼,他总是死死攥住手心里的玉佩,在满身的恐惧与绝望里醒来。
  醒来时屋里漆黑一片,月光从窗外倒入,勉强映出他苍白的面孔。他便起床,穿衣,去院中舞剑。
  来到卫家十年,没有一天,他起得不比鸡早。
  十年前,他在滂沱雨夜满身泥泞地倒在卫家大门口,是卫大将军将他捡了回去。卫大将军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名字——卫长恭。从此,他就成了卫长青的弟弟,卫将军府的少子。
  但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江州顾家的小少爷,顾小少爷。
  大将军对他很严厉,总是逼着他学这学那。
  “长恭,把剑拿稳了,不许抖!”
  “马步要扎下去,连马步都扎不好,近战的时候还没出手你就死了。”
  “这篇《出师表》,背不下来不准吃晚饭!”
  他不敢有怨言。
  整整六年间,他总是拖着像灌了铅的两条腿,一身淤青地睡去,再在浑身的疼痛和噩梦里大汗淋漓地醒来,重复前一日的苦熬。六年,他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一个少年,从只会玩泥巴的不谙世事,长成到能舞枪弄剑弯弓驭马的意气风发。他十四岁了,有了一点本事,不会再每天被弄得遍体鳞伤了,他觉得日子终于好过了一点,但是卫大将军却给了他一杆银枪,把他丢上了沙场。
  平沙旷野,却是人间地狱。
  这里比卫将军府的校场恐怖一万倍,敌军像流着哈喇子饿疯了的虎豹豺狼,瞪着杀红了的眼,要撕了他,将他剥皮抽筋剜骨。他浑身颤栗,害怕到甚至流不出眼泪,然而他没有退路。他是卫将军府的少子,他要接掌卫家军的衣钵,他必须冲锋在前。
  于是他十四岁,第一次杀人。
  把对方的人头割下来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绝望的恶毒的带着咒怨的眼睛,只是一刹那便没了生气,掉到地上。那具没了头的尸身倒下来,鲜血从脖子上皱成一团的肉里喷出,溅到他脸上,他的视线被一片殷红糊了个遍。鲜血和铁甲的腥气冲鼻,让他几欲作呕,可是他不能停。不杀人,就要被人杀。
  那一场战争结束,他是被染红了回来的。
  第一次杀人,他没有哭,被敌军用长矛扎穿手臂,他没有哭,军医给他包扎,把酒喷到伤口上疼得撕心裂肺,他没有哭,可是夜深后,他倒在通铺上,在周围震天的鼾声里,忽然想起江州的镖局大院,爹爹响彻整个大院的鼾声,他再没绷住,咬着嘴唇哭得泪流满面。
  那是八年的无忧无虑,他常常记起的一个画面,天刚刚黑,母亲坐在灯下缝衣服,爹爹在院子里磨枪,一声,一声,一声,妹妹正扒着门蹒跚学步,非常认真地盯着路,偶尔抬起头冲他们俩笑,咿咿呀呀的。
  而他不在画面里。
  他来到将军府后,总会有人问起之前的事情,问他是谁,家在哪里,为什么会被卫大将军收养,他总是摇摇头只字不提,只道是自己雨夜发高烧,再记不起来了。可如今眼前这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乞丐,却在往来如织的人流里一眼认出他来,唤他,顾小少爷。
  十年前的一切仿佛洪流席卷而来,一时间令他难以喘息。
  他回过头,问她:“你叫我?”
  她点点头。
  “你叫我什么?”
  她微笑:“顾小少爷。”
  他因府中杂事,从军营告了几天假回京,走了条往常并不走的近道,这条道上人多且乱,净是些地痞流浪汉的地盘,他通常都是绕过去的,然而今天鬼使神差地走了,竟也碰到这样一个鬼使神差般的人。
  卫长恭忍不住下马,走到她跟前。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乞丐,浑身上下穿得跟拖把一样,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两抹灰,任谁看了都会嫌弃地皱皱眉喊她走开,但是她的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满怀期许地望着朝她走来的少年。少年问她:“你是谁?”
  “我叫连笙。”她依旧微笑,老熟人一般。
  卫长恭注视着她,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你是谁?”
  “这我们老大,你又是谁,哪冒出来的。”
  这次还没等她开口,她身旁的乞丐就先按捺不住了,一副“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到我们地盘上撒野”的咄咄逼人的架势。
  卫长恭没有理会,只是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问了一遍:“我是问,你,是谁?”
  连笙这才笑出声来,一脸净是久别重逢的轻松愉快,说:“你不认识我,可是小少爷,我许久许久以前就认识你啦。”
  卫长恭皱了皱眉头:“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心想,十年了,他的身上早已不复童年的影子了,纵使外貌还与儿时尚有几分相似,可仅仅是这几分相似,就能让她这么笃定吗?
  然而连笙却出乎他意料地摇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又意识到不对后急急压低了声音,“为什么会认识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的会突然激动,十年将门,不是早已将他的心性磨得硬如坚冰,即便风浪再大也不当起任何波澜吗?可是看见这个乞丐,听见她叫出“顾小少爷”四个字,而后发现他却并不认识她,他还是异常地紧张起来。
  十年前的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晚官府为什么会突然包围顾家,为什么母亲要塞给他一块玉佩,让他跟着镖师快走,而自己却噙着泪眼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他什么也不知道。十年前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十年后的他同样也一无所知,不知道这个乞丐是何来头,不知道这个乞丐为什么会喊出自己,不知道她图的什么筹谋什么,甚至不知道这个自称连笙的人是好是坏。于是他变得分外激动,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刺猬般将浑身的刺都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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