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笙猛一扭头向那林间看去,漆黑的树丛一片静谧,片刻过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当真现出一方人影来。
“沈世伯。”身后的长青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声。
那人行至月光下,连笙这才看清他的样貌,明明白白是位身姿俊逸的长者,身着一袭汉白玉色侠客服,腰间别了把长剑,看着年纪约摸五十上下,却颇有些宗师风范。他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站定,开口道:“今日怎不见你府上那对黑白双煞与乳臭将军在旁护驾了?”
他话里所指,便是墨白二位先生与长恭。
然而连笙一听,便只觉得刺耳,这是哪里来的老头,张口就敢如此大放厥词。可她片刻之后愣了愣,竟又听见一句愈加猖狂的:“这位小姑娘,轻功这样好,犯不着折在此处,我只要取他性命,与你无干,你可以走了。”
取他性命?
连笙心头立时又“咯噔”一下。
这个人言之凿凿的,再看他方才连发那十二箭,所作所为竟不是在说疯话。他一手提了提佩剑,连笙这才实打实地觉着慌张起来。师父虽然竭心尽力教了她十年,然她所学本领,会的也只不过自保罢了,何况眼下兄长还在轮椅上坐着,她打也不得,逃也不得。
于是,“老头,”连笙壮了壮胆,“你要取他性命,可问过我了?”
“老头?”那人一愣,继而又笑了笑,“小姑娘,我无意为难你,你让开吧。”
“我若不让呢?”
“你若不让,我手里的长剑可就不长眼了。”
他说着又按了一只手在剑上,连笙的一颗心止不住地通通直跳,却也还是硬着头皮哼上一声:“老头,你的箭都快不过我,难道剑就行了吗?”
她心想着,仅有的这一点本事,唬一唬人总能吧,可谁知那人听后却极其不屑地冷笑了一笑,道:“小姑娘,我知道你脚力不凡,但我只看你一眼,便晓得你是副不曾习过武的身子骨,空有一身轻功罢了,你虽快得过弓箭,但终究这箭是死的,箭虽死,剑招却活,你还能快得过活的招法吗?”
连笙被他一语戳穿,不由地心下生怯,却仍还要犟嘴逞能道:“你怎知快不过……”
然而不等她话音落地,那人就突然一剑出鞘,向连笙心口刺去,连笙本能地侧身去躲,却听到身后长青急声喊她:“有诈!”
果然那长剑在她侧身的刹那,剑锋骤转,直直扫过她胸前的衣襟,向上劈去。青锋利刃,便如疾风呼啸,擦着连笙面颊而过,挽了个花,最后一点,停在她的喉间。锐器的冰冷刺骨贴着她颈上的皮肉,连笙顿住了。
周遭一时间安静下来。
那剑客轻轻一笑,将剑收回,连笙在他手下,根本走不过一招。
“你可以让开了吧。”
不屑的口吻在连笙听来便有天大的刺耳,她仍旧死咬着牙,道:“不让!”
“当真不让?”
“不让!”
“那就莫要怪我出手无情了。”他说着推开剑柄,方才业已回鞘的剑身重又冒了一截出来,在月光下闪着青光,像要嗜血一般,然而只是短短一截,便被一声“沈世伯”止住了。
“沈世伯,”长青开口道,“让我和她说几句吧,我自有法子让她走。”
被唤沈世伯的这位停下手,撇过头看向他,他只镇静自若地说道:“你想要我这条命尽可以拿去,可既然只要我一人性命,便也着实无需再多连累一人。何况若我今日当真命丧你手,死前让我与她说说话,也算临终能有所托了。”
他不卑不亢地望着沈世伯,神态安然,倒似真要决意赴死一般。
沈世伯盯了他半晌,眼里五味陈杂,也不知是怜悯还是厌烦,但半晌过后,终究还是松开了手,青剑复又落回鞘中,他点点头:“你说吧。”
“多谢世伯。”
沈世伯背过手去,长青便拉了拉连笙的衣袖,将她拽至近前。
“兄长!我不走……”连笙不情愿地俯下身和他置气,长青却倏忽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他借着连笙挡住沈世伯的视线,在他目力的死角,逮住连笙耳语:“你且听我说,这位沈璧沈世伯,乃是江湖上祁山剑派原第十七代掌门,若想赢他的剑,单凭你我二人定是难上加难,但尚有一法,还可一试……”
在他们两丈开外,名唤沈璧的这位祁山剑派原第十七任掌门正背手而立,想起方才卫长青那样安之若素的神情,他的眼前霎时却又浮现出另外一双碧眼。那是生得与卫长青极为相像的一双眼,曾几何时,还在弯弯一笑唤他“沈师兄”,可他无数次地忆起,眨眨眼却是一片虚妄空无。
“小枝……”他心中喃喃,不觉又皱起了眉,眼前卫长青与那小姑娘交代了片刻,见她直起身子,他复而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该是讲完了吧,他心想,自己盯着卫长青的这条命,盯了也快有二十年了,总该结束了。
于是他清清嗓子,想问连笙可愿走了,可不成想连笙站直了身子,却会猛然间朝他掷出一把匕首来!
他立身用剑去挡,便又在同时听到一声:“趁现在!”
长青的话音还未消散风里,连笙就已风驰电掣杀到了沈璧跟前,又伴着一声“刺他右腕”,她拔出发簪便应声刺下。
发簪扎在腕上钻骨之痛,沈璧猝不及防失了手,眨眼间,手里的青锋长剑竟就被连笙生生给夺了过去。
第21章 卷四 新岁(柒)
连笙拿到剑,赶紧的连退三步,生怕他再一个反手重又抢走。沈璧一愣,回过神来才想起轻轻一笑,他擦去腕上被扎出的鲜血,随意撕下袖口的布条包了包,道:“小姑娘当真是好身手,单凭这副底子,就是放眼当今江湖也是数一数二,若能跟我上到祁山再修习个十年八年的,他日挣得青史留名,也未可知啊。”
他半是打趣地说起,连笙左右两下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又握紧了剑,犟嘴道:“谁要跟你上什么祁山,我只轻功也是天下第一,不稀罕学你剑法。”
“哦?”沈璧听罢倒是挑眉笑道,“若是人人都和你一般不屑,那反倒要天下太平了。你不屑入我山门,偏你护着的这位少年,他爹爹年少时却曾为我山门弟子之一,算起来,他还归是祁山的徒孙呢。”
他挑衅一般又往连笙身后望了眼,长青心平气和地坐在轮椅上,似乎是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声张。然而连笙听来却是心下咋舌,原来那位威武堂堂的卫大将军,竟是师出祁山,如此说来,他与沈璧便当是同门,只是他二人又有何旁的恩怨过节?连笙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慌里慌张的,竟也忘了问一问长青,这个沈老头为何定要杀了他。
只可惜她虽不解,眼下却也再无机会问了,沈璧板起了脸,朝她伸出手来,手心向上:“把剑还我。”
连笙使劲儿摇了摇头,双手重又握紧了剑,然而她拿剑的架势,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没使过的。她两只手紧紧握住剑柄,剑身越过肩头举着,明明就是一把剑,却倒像是举了一把砍刀一般。
沈璧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问:“你觉得,光凭你这一窍不通的剑术,能在我手下过几个回合?”
哪里还有几个回合,只过一个就够阿弥陀佛的了。连笙心想着,只觉头皮发麻,手脚发颤,可是转瞬想起先时长青的耳语,又不得不强撑了精神,硬着头皮道:“谁说我要与你比剑术了。”
“不比剑?那你举着我的剑,要比什么?”
沈璧诧然,却见连笙飞快便回眸使了个眼色,他还尚来不及想明白,就听连笙一声“老头!”挥剑而来,直砍他的脑门,伴着飘在风中的一句:“与你比快!——”
“呵,区区三脚猫功夫。”
沈璧一声哂笑,轻轻松松便侧身躲了过去,然而一声“横劈足下”,连笙身后,长青正襟危坐,话音清冷贯耳,连笙手中的长剑便立时改了向,朝沈璧的双脚横扫过去。
沈璧纵身去躲,“向上直捣。”
连笙又得了令,飞也似地扬手劈上。
沈璧只觉惊诧极了,不成想这小姑娘的反应竟有如此之快,他才踏着剑尖凌空一跃翻身躲了,便又猝不及防再要接下一招。
沈璧这才弄清楚他二人想的什么花招,卫长青虽行动不便,却是自幼熟读兵书兵法,诚然也通晓剑派武学,加之那位黑衣先生常年教引,自当不输寻常高手,而今借了这小姑娘的奇绝身手,招招式式天衣无缝,一时竟压得他近不得他身。
那便拖吧。沈璧心想。
他与连笙纠缠了约摸八盏茶的时间,难分伯仲,转眼已是累得连笙气喘吁吁。见她一面挥剑一面喘着白气,沈璧才又意料之中地笑了一笑。卫长青想要借她的手来牵制自己,但却漏算了他的这柄青锋长剑,这剑太重,她一个小姑娘,着实是举不动的。
沈璧眼见时机成熟,便止了两招不还手,两招过后,果不其然就见连笙收了收剑想歇一歇。
“连笙不可!”长青觉出她的意图来,急忙制止,可惜为时已晚,连笙手上的剑方一停下,沈璧瞅准了机会抄起落在地上的匕首,二话不说就向长青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