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位三五人簇拥的长者,约摸六旬上下年纪,手里拎着一只鸟笼,里头上蹿下跳一只画眉鸟,来了人与他打招呼,他便笑呵呵地应两声,倒一点也无世家门阀的显贵模样。
连笙正在打量,便见长恭回过头来与她使了一个神色,她点了点头会意,看见长恭上前去与秦弘道寒暄,便悄悄地退了几步让到一旁。
秦弘道所邀客人并不多,这会儿三三两两的都聚在茶亭里,更是无人在意她。连笙四下扫视一圈,寻了个空,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偌大一座秦府,过了后花园便是主人家的卧房,连笙假作出恭,低着头便快步穿过。然而事与愿违,半片花园都还未走完,忽然却听见身后一声带了疑窦的:“连姑娘?”
连笙一惊,这声音耳熟得紧,莫不会是当日兆惠将军府上……她极不情愿地站住脚,硬着头皮回过身去,果不其然真就是他——兆孝卿。
第24章 卷五 少时(贰)
兆孝卿一见连笙便笑:“还真是你,我从方才见你背影就猜,这样俊俏柔软的腰身,可真是像极了当日长乐坊中头牌呀。”
他言辞轻佻,连笙一听便皱上了眉:“兆二公子,你认错人了。”
“哎——”兆孝卿别了别头,“连姑娘眉心这颗红痣,又兼有这等身量,我一见便是难忘怀,又怎会错认。”他说着还又靠上前来,“就是错认了,那也无妨呀,我知连姑娘既已从良,定是不愿再提前尘旧事,那就当是你我初识,交个朋友如何?”
连笙只觉厌恶透顶,可眼下长恭不在,当日解围的兆忠卿也不在,唯有他二人立在空无旁人的后花园里。跑吧,也不知这兆孝卿功夫如何,虽不至于输,但若真要让他见了自己一身的登萍渡水走谷沾棉,终归也是不妙。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必显山露水的好。
于是连笙两眼溜溜地一转,忽然间瞥见兆孝卿腰上系的钱袋子,正与那日被她偷去的钱袋子一个模样,便答非所问地移开话茬,只勾起半边嘴角,挑衅一般笑道:“兆二公子这样好与人交,身旁莺莺燕燕定是无数,且看腰上这只荷包,明摆着就是姑娘家用的,我一个江湖出身,与我交朋友,兆二公子只怕瞧不上眼吧。”
她冷嘲热讽地说起,兆孝卿却像听不明白似的,反倒还笑着将那钱袋子拽下,问:“姑娘喜欢?”
“不喜欢,他人用剩的,我才瞧不上。”
兆孝卿见她如此不屑一顾,也不恼,仍旧笑道:“姑娘错了,这荷包虽是瞧着有些秀气,却是我娘亲绣的,并非旁的小姐送我。我娘一共便只绣了两只,一只给了大哥,一只就给了我。不过我的那只,前些日子也不知失哪儿去了,才将大哥的拿了来,姑娘若是喜欢,我现就可以连着里头的银子一并赠给你。”
他信誓旦旦的,连笙一听便打心眼里笑,想,你个蠢货,钱袋子被偷了也不觉察,还要巴巴地再送一只来。
一面哂笑着,又撇了撇嘴道:“我可不稀罕。”
“那姑娘稀罕何物?”
“怎么,我稀罕的,你皆要寻来送我吗?”
“只消姑娘金口一句话,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尽法子给你摘来。”
他谄笑着献尽了殷勤,而后又狡黠地眨一眨眼:“只是不过嘛……”
“不过什么?”
“姑娘既肯随那卫长恭,何不就弃暗投明随了我,卫长恭他一个捡来的儿子,到底不是卫将军亲生的,当初若非卫将军府给了他一名一姓,早就饿死街头了。眼下虽然有些风光,可来日的事嘛,谁又说得清呢。”他说着又要伸手来揽连笙的肩,“哪比得我,再不济,也是正儿八经的将府少爷,何况若你随了我,真有哪一天,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未可知呢。”
他的手极不安分地滑过连笙肩头,连笙赶紧的两步退开,问他:“兆二公子,为何非要缠着我。”
“姑娘此话真真是可笑,”兆孝卿讪讪地收回了手,又腆着脸笑道,“姑娘这般风月佳人,还带着一身的财,给那不解风情的卫长恭,岂不可惜了。”
他毫不加掩饰地说起,连笙这才恍然大悟,原是为了她那一手“听骰子”的本事。
而后不等她再多有嫌弃,便又听到兆孝卿顾自说道:“正好过些时候,我大哥预备前去卫将军府提亲,不如届时我就同他一块儿去,也挣一个双喜临门?”
他自是想得美,然而连笙听了,却陡然又生出些旁的疑惑来:“提亲?你大哥要和谁提亲。”
“自然是我无双嫂子。”兆孝卿笑笑。
卫无双?连笙的眼前倏忽便是一亮。
想那兆忠卿是样貌家世谈吐个顶个地好,卫无双家中,哪里有不答应的。又正值此时,卫大将军回了京都,便更没有不将卫无双嫁与兆忠卿的道理。
连笙想着,又美滋滋地笑出来。
“连姑娘这是答应了?”兆孝卿忽然一句话,冷不丁将连笙重新拉回到眼下。连笙登时便又收了笑容板起脸:“答应个鬼。”
“那敢问姑娘如何才肯答应?”
连笙心下嘲讽,想这兆孝卿自诩风流,底子里却委实是个下流,也不知掂量,哪里还敢和长恭相提并论,哪个不长眼的若要从了他,才真真是瞎到了姥姥家。她抬眼瞥他,忽而瞥见在他身后,一池冬日里的败荷,遂指了指满池枯枝道:“限你半个时辰,你若能教这池子里的破荷叶全开出花来,我便答应你。”
兆孝卿一听便知她在刁难,“哎”了一声:“连姑娘这不是与我闹么,数九隆冬的,我且去哪里给你寻什么娇荷,我知姑娘性子诚与荷花一般高洁,过门后我定种一塘子的荷花讨你欢心。”
他一脸的殷勤,连笙只觉恶心,听他将自己比作荷花,她就偏要与他对着来。于是连笙翻了个白眼,道:“兆二公子觉着荷花性本高洁,我却觉它不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伪君子?姑娘此话何意?”
连笙便话中有话地:“你光见它外表光鲜,却也不究其根本,徒有金玉其外,底子里却是污秽不堪。且它中通外直,腹中空空还要硬作风骨,如此做派,不是伪君子又是什么?”
她的弦外之音,直指兆孝卿,可哪想兆孝卿这厢还未声张,却忽然自身后传来三声大笑。
连笙回过头去,一位年届六旬的长者携了一位年轻公子正站在她身后,年轻公子她认得,乃是兆忠卿,而一旁长者眉目矍铄,居然竟是秦弘道。
第25章 卷五 少时(叁)
秦弘道一面抚掌大笑,一面走上前来:“一位小姑娘,口出狂言,老夫听了虽是刺耳,居然却也觉得别有心裁。你说荷花伪君子,可还有些别的说辞?”
连笙不由怔了怔,这秦弘道是何用意?
可见他眉目和善,似乎也不是在故意为难她,连笙怔了片刻,竟真就壮了胆子问他:“我若说得大人不称意了,大人也不许罚我。”
“小姑娘但说无妨。”
“那便说它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的话。”连笙一脸的正气凛然,“世人皆赞它出尘不染,却也不想荷花本就靠着泥淖供养,一朝成名,且不论踩在根茎的一身泥泞之上得来的名声有何光彩的,单说眨眼便贬弃了生它养它的泥塘,实在又是忘恩负义。真小人也!”
话毕顿了顿,竟就发觉周遭瞬时陷入一片沉默。
连笙慌地想着坏了坏了,说过了,却没成想片刻静默以后,会重又听到秦弘道“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秦弘道一面笑,一面回身向兆忠卿道:“忠卿贤侄,此女见地,别开生面啊。”
兆忠卿恭敬笑着,点一点头,看向连笙,又问她:“可是姑娘,世事转瞬皆是空,荷花开得再好,终也有归根化泥的一天,既活一世,便只求现时之好,你又管它过去何处将来何路呢。后人只会记得花开之美,哪里还会在意脚下泥泞。”
然而兆忠卿话毕,却无端就在连笙心中起了些波澜,她颇觉诧异,皱了皱眉问:“只求现时之好?”这才发觉自己此前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对他也实在不够了解,他的心思如何,看起来倒似乎不像面上那般潇洒磊落。
兆忠卿显然也并未在意连笙的诧然,只与秦弘道颔首一笑:“秦老,我们也该回了。”
秦弘道应一声,又上下打量连笙一番:“小姑娘……是随哪位同僚来的?老夫此前,没见过吧。”
连笙赶紧便低了头行个礼道:“回大人,小女是卫将军府上的,出来寻个方便,不想走错了路,才跑到花园里来。”
“噢——原是卫少将军的客人,”秦弘道又问,“还没请教姑娘名讳。”
“小女贱名,唤作连笙。”
“连姑娘。”秦弘道眯了眼睛一笑,“连姑娘可要与我们一道回去?”
连笙巴不得早些摆脱兆孝卿,而今得了这样好的台阶来下,自是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只是这么一来,长恭交代给她打探秦府一事,便再也行进不下去了。
秦弘道领着连笙回席,长恭乍一见她,心下不由一惊,可再看秦弘道没事人一般,又觉事情应当不是连笙被抓了包那样糟糕。连笙回到他身边,抿着嘴轻轻摇一摇头,长恭这才安下心来,算算时辰,如他所料不错,应当是半道就撞上秦弘道了。知道她此番没能得手,但好在人没有事,他遂也打哑谜般将头一点:“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