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笙满以为,长恭闻言便会同她一样一拍脑门惊觉——莫不是这么回事!可不想长恭听罢,却只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知道,”连笙诧然,“知道你还……”
“这十年间,朝中在位的、引退的、被罢被贬的、五品以上的秦大人,共计有六位,其中一位,吏部秦弘道,任吏部尚书之位近二十年,当日贺仲龄口不择言,喊的除了秦大人外,还有一句‘秦尚书’。”
长恭忽而轻轻打断她的话,连笙登时一愣,只听他顿了顿,又低声说起:“当初贺仲龄从地方上小小知府,一步登天做上兵部员外郎,自是少不了朝中有人安排。吏部尚书,掌天下文官任免、升迁、勋封、调派之事,贺仲龄到任兵部后连年高升,官至兵部侍郎,若不是半路遇上你我从中作梗,只怕兵部尚书位子一旦出缺,他便要接下尚书大任了。如此顺风顺水……”长恭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连笙的眼睛,“我实难不怀疑他。”
“那你预备怎么做。”连笙侧过身问。
于是便见长恭略一踟躇,继而蹙了眉心开口道:“连笙,不知你能否跑一趟六部……”
“六部?”
“是。值此初一至十五年假,六部落锁,少有官员值守,我便寻思去取些户籍名录、卷宗档案来翻看一看,如有蛛丝马迹,也未可知。”他说着又低了低头,“若你不方便,我……”
“可以。”
一声答复,长恭倏忽抬起头来,连笙的眉间,朱砂一展,双眸弯弯一笑:“今夜出发,你且将需要的书卷名目列好,我照着偷来便是。”
长恭正要谢她,然而“多谢”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无端一声“哎哟!”打断了。一个人影踉踉跄跄绊倒在他脚边,长恭连忙起身扶他,可那人站起身后,却见长恭愣了一愣:“孝卿?”
眼前被他唤作“孝卿”的这位,未及开口说话便已闻得一身的酒气,起时足下未稳,步履轻飘,昂了脖子显出一张嘻笑的脸来,脸上只见满面潮红。宴席尚未开始,这人就已喝得醉醺醺的了,连笙一看便觉厌恶,不由就往一旁躲了躲,看着长恭一面扶住他的肩一面问道:“怎的只有你一人?跟着你的小厮们呢?”
“甩……嘻嘻,甩了,”他拍拍胸口,“我兆二公子,不用人扶。不用!”
说着又挣脱手,一把推开长恭。
长恭被那兆孝卿猛地一推,一个趔趄,好歹撑了桌子稳住,见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便也不再上前去搭理他。可是这醉汉走出两步,却又歪着脑袋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盯着一旁站起了身的连笙,忽然开口冒出一句:“你不是,你不就是前阵子长乐坊里的那个头牌,连姑娘吗?怎么,女扮男装好玩吗?”
连笙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她自毛遂自荐入得长乐坊,不过待了月余工夫,后从长乐坊里出来,也已过去了小半年,且不说日子已然过了这么许久,就是当日在长乐坊里,回回出门,自己也是刻意蒙了青纱覆面,除了那些位中过头彩的赌客,便从未透过真容,这兆二公子又是如何认得?
她正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就听长恭不动声色地替她开口道:“孝卿,你喝多了,认错人了。”
第17章 卷四 新岁(叁)
“不可能。”兆孝卿借着酒意摆摆手,絮絮叨叨地道,“别的不说,就她眉间那颗朱砂痣,我算认得一清二楚,当初小爷费了多大的价,一箱子金子抬进去,声儿也不吭地就给我扔出来了,好大的脸呐。”
连笙一怔,而后又见兆孝卿斜蔑着眼睛盯向她,嘴角一勾笑了笑:“那会子装得那样清高,金山银山粪土一般,如今还不是攀上高枝就随了卫长恭了。连姑娘,你我多少也算半个旧识,今日相请不如偶遇,要不就陪小爷去喝两杯?”
他说着,抬手便要来揽连笙的肩。
连笙正欲侧身去躲,突然却被长恭一把拽到了身后。
长恭挡在她跟前,手持佩剑顺势就将兆孝卿伸来的五指一按,兆孝卿被这么突如其来的剑身打了一下,冷不丁吃了个痛,又痛又憋屈,张口便喝:“卫长恭!你做什么!”
长恭沉着脸,道:“孝卿,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又能怎样,小爷高兴,你管着吗?”他倔劲儿乍起,借着酒胆,忽然就搡了长恭一把。只这一回,长恭受了这一推竟纹丝不动,反倒是兆孝卿被那劲力反冲,跌坐到了地上。
“卫长恭,”他立时就指着长恭的鼻子骂道,“你不过一个捡来的儿子,连个庶出都算不上,跑来我府上横什么?”
长恭的一张脸硬生生的,毫无表情。
周遭渐而起了看客纷纷,兆孝卿作势便要爬起身来再与他干上一架,他冲地上前欲要去拽长恭的衣领,被连笙趁其不备再次推了一把,踉跄着步子眼看又将摔回去,“孝卿!”一声喝令,兆孝卿停下来,只见一位衣冠公子,拨开人群急急地就往里走,正是他大哥——兆忠卿。
“你又喝多了酒在此撒疯!”他说着抬手一挥,登时便从身后蹿出三两个家丁,将那兆孝卿左右架上。
兆孝卿被这么左右一架,挣也挣不得,只得叫嚷着被拘在一旁。兆忠卿摆摆手示意家丁将他带远些,而后赶忙向长恭作了个揖道:“孝卿素来胡闹,长恭贤弟莫怪。”
长恭这才收了收剑,被他这样一闹,自己当真是想不出些风头也难。
兆忠卿还在眼前拘着,长恭遂而垂下眼点点头:“无妨,我又何尝不知他的性子,只是那醉后口不择言的毛病,忠卿兄还是多加留意的好。”
“是,是。”兆忠卿又抱了抱拳道,“我做兄长的,往后定当严加管教。今日没能看好他,惊扰了贤弟,快些请坐,回头我独来敬你三杯,向你赔不是。”
他说着抬手向座上引了引,顺道也向连笙点头致意,连笙受了他的歉,不觉又增些好感顿生。那位兆二公子浪荡形骸,倒他大哥却着实不错,来日促成他与卫无双,也不算亏了卫家那位堂小姐。她一面想着,竟又飘飘然地笑起来。
长恭与她重新落座,见她无端发笑,不由别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连笙眯着笑眼,而后又恍然想起似的,“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揭开袖子,从袖中取出一只扎紧了口的小袋,她捏着袋子的一角,搁在袖口匆匆交给长恭晃过一眼,便就迅速又塞了回去。“这是什么?”长恭问。
连笙嘴角一勾,得意地收回手来,悄声说:“兆孝卿的钱袋子。”
“连笙!”长恭登时压低嗓子喝了一声,“你偷惯了?这你也偷!”
“明明是他出言不逊在先,我不过偷他些银子罢了,他又不缺这点零花。”连笙闻言翻开一个白眼,又生起些忿忿不平的脾气来,“何况我偷钱是偷,偷书便不是偷了?”
她冷哼一声斜瞟向长恭,长恭立时明白过来她意指何事,自觉理亏,便也不再作声。
连笙占了个理,见长恭不再驳她,自当是默许了,这才转而又觉欢天喜地起来,毕竟,那样沉甸甸的钱袋子,这一趟兆将军府,可不算白来了。
于是她在寿宴结束回府的马车上,袋口一拆便忙不迭地数起钱来。铜板银子钱票摆了满满一座,连笙边数边不住地发笑,原来先时趁着推搡之际随手一摸,竟就顺了整整三四百两。她大喜过望,一把将那银钱捞好,抬首又见那只钱袋子,妆花织锦,绣了两面鱼纹的,煞是好看,便也二话不说就昧下了。
长恭在旁坐着闭目养神,一声也未吭,只当自己看不见。连笙得了便宜,自然更得卖乖,当夜就换上一身夜行衣潜去六部翻了个通宵。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三,连笙基本整宿整宿都耗在六部里,吏部那些扑了灰的档案架子,几乎都快被她翻得焕然一新了。她每跑一趟,便就大包小包地扛些书册回来,那些书册交给长恭,他就赶在日间翻看、摘抄、誊好,再大包小包地交还给她。一只包裹对一只书架,连笙又得原模原样地再放回架上。一连折腾了这么十数日,终于是觉着有些累得慌了,正月十四的天尚未亮,她就哈欠连天地一头栽倒床上酣睡过去。
待到这一觉睡醒,便已是过了未时。她被自己的辘辘饥肠闹得难受,起身正在穿衣,却突然没来由地耳朵一尖,听见隔着墙似乎传来卫无双的声音。
连笙飞速便将衣服套好,手脚飞快把门一推,“噌噌”便爬上屋顶翻过墙去。
一句娇柔清晰的“长恭哥哥”,果真是卫无双!
连笙暗自“喔哟”一声,感念自己醒得真是时候,她就趴在屋顶上,而后便听见屋里卫无双说:“明日元宵灯会,我想看许久了,不知长恭哥哥可否带我去看看?”
长恭正在誊抄案卷,听见卫无双这样问,不由搁下笔抬起头来:“无双,恐怕……”
“哎呀!”然而他的半个“不”字都还未能说出口,话到一半便被卫无双打断了,她抱了抱他的衣袖,撒娇道,“你年年元宵都在北境,就是人在京中也总被大伯父困在家里,难得今年伯父回营,独留你一人在府上,便就陪我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