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住在府上白吃白喝的,干点活也无可厚非,但连笙偏就是不乐意,当初乞丐窝里如何自在逍遥快活,有钱时过有钱的日子,没钱时便过穷乞丐的生活,心情好了出一次工,偷上两户贪官恶贾便可管得十天半个月的饱,不比如今拘着手脚还腆着脸笑来得强。
可她也不乐意走。
所幸,她就爬到树上躲起来。
树上风光好,她躲懒,一躲便能躲一两个时辰。卫将军府种了许多樟树,一年到头皆是一片青绿生机勃勃的,下人们说,这些树,打从十九年前长青公子出世后便种下了,大将军亲手种的,大约是长青公子双腿生而有疾,自幼又体弱多病,樟树四季常青,故而种树,取长青公子一世长青之意。
这位长青公子,连笙想也猜得出来,便是当日那位轮椅上坐着的清瘦少年。有一双碧眼,萦绕不去的清苦药香,长恭的兄长,卫将军府长子,卫长青。
连笙时常借来躲懒的一棵樟树就种在卫长青的院子旁边,几乎每一天,她便都能看见这间院子的主人。
卫长青每日里皆要耗费一两个时辰来弄琴,一张七弦琴,就按在他的十指下。他的十指干净修长,指骨分明,与长恭那双长满硬茧拿枪握剑的手截然不同,每每拨弦,好似浮水竹叶轻轻一点,琴音袅袅便缓流慢淌溢满整座将军府。
每逢此时,便也能见到不远处一位白衣飘飘的影子。
白先生总是立在一旁倾耳听着。当日曾听长恭有言,墨先生与白先生乃是卫长青的教书先生,如今连笙天天与他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私心里却是觉得,与其说是教书先生,倒不如说他二位乃是卫长青的心腹,还更恰当些。
通常,墨先生教书,白先生授琴,时常也下棋赏画品茶,但绝大部分时间里,不必温书练琴的时候,墨先生便会与卫长青闲聊古今,白先生便在一侧问诊。想起那一日贺府里,连笙藏在梁上,听见长恭说白先生精通歧黄之术,她还只当是他信口胡诌的,不想却是真事。白先生照顾卫长青的医药饮食起居,墨先生便负责他的随身护卫。
连笙知道二位先生皆有一身的功夫,且功夫还不错,不然也不会在赠她“鬼不晓”时许诺说能救她于水火,但他俩功夫究竟又好得到什么程度,连笙不是卫大将军,一眼看不出来,只清楚手无缚鸡之力的卫长青身边,除了二位先生,竟一个随从也没有。去问府上下人,下人们竟无一不流露出景仰的神色,道说长青公子能有二位先生随侍左右,别家公子少爷求还求不来,哪里还用其他毛手毛脚的人来跟着。
连笙听了暗自惊讶得掉了掉眼珠,再见他们时便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几眼,只是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墨先生依旧儒雅,见面总是微笑,白先生依旧冷峻,二话不愿多说。他二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卫长青,处得久了,连笙总觉卫长青的性子似乎也染上了他们的影子。
她时常见他,与人闲谈的,兀自抚琴的,便觉他的性子宛如墨先生一样厚重,却也好似白先生一般淡然,但比之墨先生的和暖,他的个性要来得薄凉些,比起白先生的冷漠,他又显出温润如玉的一面来。
连笙捉摸不透他,不过想了想,将军府里的这些个人,好像她都捉摸不透。
想明白了,她便也懒得再多费神,只管每日躺在樟树的繁茂枝叶间听曲。
卫长青的琴艺,自然是好的,只是连笙听来却总觉似曾相识,似乎冥冥中曾在哪里听到过,但仔细去想,又丝毫想不起什么。等她再要凝神去分辨时,却又感到些微的不对,手法倒是好手法,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可究竟是差了什么意思呢?她又道不出来了。
她听一遍便思索一番,仍旧没有答案。
就这样思索着度了数日,眨眼便捱到了腊月廿三。
第13章 卷三 入府(叁)
腊月廿三,祭完灶王爷,离年节也就不远了,卫将军府上下益发地忙碌起来,下人们掸尘、磨豆腐的,贴上窗花福字、挂上灯笼对联,杀猪宰鸡、发面蒸面食……里里外外皆是忙碌又兼着喜气洋洋的派头。连笙便也不好再懒洋洋地躲着,何况这样的热热闹闹,她也坐不住。于是她得了空便往厨房里钻,转悠着看掌勺师傅们又添些什么新花样。
卫将军府后厨有位管事,名唤“黎婶”的,与连笙最为相熟。黎婶烧得一手好菜,长恭从入将军府起,就一直吃黎婶的饭菜长大。连笙常跑黎婶边上蹭吃蹭喝,顺道便也爱打听长恭的少年往事。
这一日,连笙才入厨房,就见一群人正围作一团,低着头闹闹喳喳的,“怎么了?”连笙凑上前去。
几个伙计回过身来看一眼:“连笙来了。”又让出一条缝来,招呼她:“快来看。”
连笙从那缝里塞了脑袋进去,这才发现他们里里外外围着的,原是一笼子蛇。
“少将军也不知从哪里得了这样一窝蛇来,丢给我们说做蛇羹,也不想想这样大一笼子,谁敢伸进手去捉蛇。”黎婶一见连笙便不住地抱怨。
连笙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忽然就笑了:“你们伙房多少伙计,杀鸡杀鱼那样能耐,竟就没有一个不怕蛇的?”
“连姑娘,”为首一个伙计忙辩解道,“杀鸡杀鱼哪能和这相提并论,何况若只一条蛇也就罢了,好歹还能对付,可你且看这笼里装的,少说也不下十条吧。你不怕,你来?”
“我来就我来。”连笙说着将头一扬,双手袖子一挽,伸手便要去揭那笼顶上的盖子。
“哎呀莫要逞能!”黎婶忙不迭地想制止她,可才拦出去的一双手还未够着她的衣角,倏忽却又搁在半空中停住了。
只见那十数条蛇,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原本横七竖八绕在笼子里头,瞬间竟挤去角落里缩成了一个大团。连笙就挨在笼子跟前,揭了盖子一把便逮出一条,照着七寸狠很准准地砸下去。
那条倒霉催的蛇,被这么一拎一砸,扔在地上,扭了两下便再也不动弹了。
周遭一片静默。
“这,这就完啦?”瞬间以前还大气也不敢出的众伙计,登时全都傻了眼了。连笙拍拍手:“啊,完了。”
还是黎婶率先回过神来:“那什么,连笙,那你就再帮帮忙呗?”
“好说。”连笙笑笑,“就是黎婶,这蛇羹……”
“你尝第一碗!”
“若我再要问点旧事……”
“等你弄完了蛇,我同你外头说去!”
“得嘞!”连笙笑嘻嘻地一声答应,将那挽起的袖子再推高些,抬手便向笼子伸去。
说也奇怪,这些大蛇小蛇,见了连笙,竟像躲着雄黄似的,无一不是瑟缩在角落里,乃至动也不敢动,再观连笙竟也习以为常一般,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几条大的,备足了蛇羹需用的过后,又留下几条小的让人养着。她直起身子四下扫视一圈,瞥见黎婶正在外头择菜,便洗了手兴冲冲地奔出门去。
“黎婶。”
“哟,”黎婶抬起头来,“这样快。”
“那是。”连笙贼拉拉地笑笑,作势蹲到黎婶一旁,“那能跟我说说了呗?你们少将军小时候的事。”
黎婶也笑:“你想听什么?”
连笙便略一思忖:“唔……上回说到长恭十岁,初随大将军入宫面圣,那后来呢?”
“后来呀……”
黎婶刚一张口,却忽然自身后喊来一声带了愠怒的:“黎妈!”
连笙与黎婶双双起身回头看去,只见一位罗裙曳地的小姐,带着一个小丫鬟,正站在她二人身后一丈处,那小姐一张瓜子脸板得是眉毛嘴角硬生生的,极其不悦地呵斥:“躲在主人家背后说长道短,你岂是越发的能耐了!”
黎婶立时便低了头:“无双小姐……”
这位无双小姐皱了皱眉,而后又将目光落到连笙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黎妈,这又是什么人。”
“是……少将军的客人,连笙连姑娘。”
“长恭哥哥的客人?”
“是。”
“长恭哥哥几时带过客人回来……”无双小姐一面念着,一面又将连笙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见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非但料子廉价,就连样式亦不是当下时兴的,无双小姐不由便觉嫌恶,又见她脚上着了一双踩了厚实针脚的布鞋,顶上竟连支簪子也未插,便更生出些不待见来。虽说模样儿确是标致可人,但到底也是输了一身打扮,还不如自己的丫鬟小棠出落得精巧。
想着,她便又颇有些鄙夷地笑了笑:“这是客人呀,还是粗使丫头呀。”
这一笑,连带着身旁的丫鬟小棠也跟着掩嘴窃笑起来。
连笙登时便垮了脸了。
光说是被一个小姐笑话笑话也就罢了,如今一个丫鬟,给了她多大的脸,竟也敢明目张胆骑到她的头上来。连笙便扬了扬下巴:“你又是什么人。”
“连我们小姐你都不认识呀。”小棠“啊?”地一声,卯足了劲地惊讶。
连笙却只管撇撇嘴道:“不认识又有何稀奇的,你们小姐既非公主娘娘,长得也不是何倾城绝色,提个食盒,你若不说是个小姐,我还只当是个上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