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说,我不能在人太多的地方停留太久。
他说要是你能在黑暗中走路,那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海泠说为啥,你这么急吗?
——说完她明白了:因为会有很多“人”去找他,身边光是有自己一个,就够让他分心了。
J在小林子附近寻了一块比较开阔的空地,熟练地生起篝火,然后支了一个小帐篷。
装备都是从登山包里拿出来的,他大概一直背着这些东西到处走。
他说你就睡里面吧。然后给了海泠一点干粮。
海泠没带任何吃喝——她根本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原本的计划是,过来碰碰运气,看会不会遇到任务目标,要是没有,那就坐末班车回家,明天再说。
但现在再回头也来不及了。
海泠看看渐渐黑深的天幕,又看看那堆小小的篝火,说,那你呢?
J说,我大概有一百年左右,没有在屋顶下睡过觉。
☆、姑娘
我说妈耶, 你当初小小年纪就这么想得通的吗, 就和陌生人在野外露宿?
海泠说你小小年纪就想得这么多吗,我当年可比你单纯多了。
我说那怎么说也是个不熟的人啊。
海泠说,话是这么讲的……不过我觉得他人还好。
我想起来了, 海泠说过, “他是个好人”。
虽然话少,又凶,总是摆着一张“懒得跟你解释”的脸。
海泠说,当时已经是初秋了, 一入夜就又潮又凉。帐篷里倒是有软垫,但她没敢躺下,就蜷着身子裹着毯子, 缩在角落里。
今天要想的事太多,她的小老鼠又“呼啦啦”地跑起滚轮了。
海泠想,小高去哪儿了?明天也找不到他怎么办?她继续跟着这个外国人,就当山村旅游?她想这可不行, 她得趁早把他拖到电视机前去, 哪怕是骗也要骗去。
她又想起刚才那个姑娘。她想那姑娘不会有事吧?听旁边的人的意思,她丈夫好像一直对她很凶——所以她去祠堂里求娘娘保佑?
海泠想, 看她白白净净的样子,应该不是本地人,那她怎么会在这儿?
海泠想着想着就累了,眼皮越来越沉,脑子却清醒得很。她想睡, 又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海泠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她的眼睛应该是闭着的,但她能看见眼前的东西。
她还听见有人在帐篷外轻轻地说话,不是J的声音。
说到这里,海泠停了停。
我说怎么了?海泠扁扁嘴,继续往下说了。
她说,她记得当时自己撩开帐篷的帘子悄悄向外望,看见篝火已经很小了,柴堆里只有几点火星明明暗暗地闪烁。她的视线又朝前一飘——离帐篷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J坐在他的登山包上,背对着她,低着头托着腮,似乎在打盹。
一个淡淡的身影落在他旁边。
虽然从海泠的角度只看得到背影,但只看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淡金的长发,纤细的腰肢,她□□的肩膀在月色下像圆润洁白的鹅卵石。她并拢双腿跪坐在他身边,伸出手臂环着他,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头,柔顺得像只小猫。
夜风吹过,吹灭了最后一点篝火,吹不动女人的发丝和裙摆。
第二天,海泠是被乌鸦的声音吵醒的。她发现自己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倒在地上睡了一夜。
毯子倒是裹得好好的,就是起来之后浑身酸痛。
海泠撩了帘子走出帐篷,发现J正在收拾背包,一只乌鸦停在路旁的树上。
海泠想起昨晚见到的景象,刚要开口,J抢了她的话头。
他说,收拾收拾,早去早回。
海泠想了想说,好。
他们很快就到了第二个村子,然后是第三个。这一带村落的景象大同小异——古朴的房子,质朴的村人,“现代化”这个词就像沙子一样,从男耕女织的劳作生活的缝隙里渗入,但还不足以引发改变。
兜兜转转一上午之后,除了两座挂着同样的牌匾的祠堂,两人什么也没发现。
海泠还问了几个村头洗衣服的大姑娘,路边揪狗尾巴的小伢儿,还有门口晒太阳的婆婆——“见过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学生吗?大概这么高,城里来的。”
“没有。”
唯一的收获是,海泠现在知道了这三个村子,或者说这一带,供奉的都是同一位娘娘——叫“玉纯娘娘”。
但知道了又有啥用?
海泠说现在怎么办啊,还要接着找吗?她说反正他借了书肯定迟早要回去还的——而且万一他已经在还书路上了,结果图书馆没人,这又怎么办?
J想了想说,先送你回去。
海泠感觉自己一晚上和一上午的时间都白费了。
她说,那你跟我一起回镇上吗?
J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招来了那只乌鸦,一人一鸟又交流了几句,然后他转过头对海泠说,走吧。
海泠说好好好,你说了算。
踏香村是最靠近公路的村子,也只有那里有公交站。于是两人又原路折回,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进村的时候还没到傍晚,应该赶得及最后一趟公交车。两人再次穿过那些歪七扭八的小巷,路过村人好奇又警惕的眼神。
拐完一条巷子之后,海泠又看到玉纯娘娘的祠堂了。
虽然是个籍籍无名的小神仙,但看样子,在当地居民心目中,她相当于庇佑一方的土地神。
海泠还跟上一个村子的人打听过,晒太阳的婆婆说,玉纯娘娘什么都管——家宅平安,财源广进,儿孙满堂……只要是这村里的人,求什么,她就管什么,有求必应。
婆婆说,不过这两年,后生辈都不信玉纯娘娘了,娘娘渐渐地也就不管事了。
海泠又看着那座祠堂,想起J说——“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那娘娘会去哪儿?镇上的“动物园”?
她刚忍不住要问,突然看到对面巷口拐出一个人影,迈着小步朝祠堂走去。
是昨天那个被丈夫拉走的姑娘。
海泠喊住旁边的J,说你等等,我去那边看看,马上就来。然后她也不等对方回答,直接跑过去了。
海泠看到那姑娘停在门口的香炉前,恭恭敬敬地上香。她试着叫了她一声,那姑娘回过头了。
近看之后,海泠才发现她一边的眉毛是断的,空出一道淡淡的伤痕,下巴上的皮肤也凹下一块,像是伤口愈合后留的疤。
那姑娘又飞快地把脑袋一钩,低头看着地面说,有什么事吗?
海泠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学生,大概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这么高,头发是这样的,眉毛是这样的。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然而那姑娘只是低头看地,连眼睛都不抬。等海泠说完了,她又低着头说,没有,没见过。
海泠说,那——那你是本地人吗?听你口音好像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姑娘一愣,抬起头看她——然而只看了一眼,又像豆芽一样垂下脑袋了。
她说,我老家不在这里。
海泠说那你也来拜玉纯娘娘啊,我听说娘娘在这一带很灵的——你是求啥的,拜了有用吗?
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说,能有什么用呢,也就是求个心安——点完香烧完蜡烛回去,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她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有疤的眉毛像被虫子咬掉一块。
她说,可能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所以娘娘不保佑我吧。
海泠说,怎么会呢,你是本地人的媳妇,也是本地人——
她说到一半就闭嘴了,她看到对面姑娘的断眉又抖动了一下。
海泠想了想说,我看娘娘这儿除了你也没什么人来,要不我们把里面打扫打扫吧?
她说,说不定娘娘一高兴,看你这么听话,也保佑你了呢?
我说你这哄得也太假了。海泠说不然怎么办,总得找机会和她套话啊。
毕竟她看起来就一副知道什么情况的样子。
海泠这么说完之后,姑娘的眼神一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里面我一直在打扫……就是够不着那块匾,本来想把匾取下来,擦一擦……
海泠赶紧说没事没事,我带了个高个子来。
高个子踩着椅子,把牌匾摘下来了。
海泠本来有些担心,这怎么说也是个神位,她们几个外人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摘人家的匾额,会不会有些冒犯;不过她又一想,J说那位娘娘早就不在这儿了——那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牌匾一落地,在阳光下一照,更显得破旧不堪,字迹上的裂痕都清清楚楚。海泠说,这种情况,光是擦已经没用了——要不你找笔墨来,我把上面的字描一遍吧?
她说,至少把娘娘的名字写出来,不然人家都不知道这是谁。
那姑娘连连点头,然后跑去对面小卖部,买了笔墨回来。
(我说这么容易就买到笔墨了?海泠说,像那种村头小卖部,仓库里的存货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有笔墨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