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彻夜未眠,府中乍看却是宁静如常。夜幕散尽,馨然清明时,斜云追日,将晚间未落的阴潮驱走个大半。
辰时刚过,太史府五小姐司清再访宣平候府。
可今日的司清,刚向门令递交了名帖,正攒着绢丝殷殷等候时,却被告知:“夫人突染风寒,无法见客。”
她以为因上次之事,司檀心中还存着怨气,便撩起裙角,快步上前拦下门令:“事情紧急,实在是耽搁不得,还请再进内禀报一二。”说着,她卸下腰间胀鼓鼓的荷包,要交与他。
门令知晓她的贿赂之意,推却不收,不与她通融半分,“并非小的不愿,夫人现今情况不太乐观,侯爷今早刚下了令,不许我等搅扰。若是小姐实在是有急事,还请另觅他径。”
紧急之下,司清也顾不得礼数,紧拽着门令大袖,不许他离开。“我已走投无路,只你家夫人可救我于水火,你一定要再通禀一声,拜托了……”
她言辞恳切,面色焦急难耐,几要跪地相求。
“很抱歉,小的不敢违侯爷之意。”说罢,拨开她攥紧衣袍的两手,抽身自石阶回返。
他并无意,却因司清将全身的力气压在手臂,松开时,一个趔趄,便蹲坐在地。如此娇柔的小姐宛若被风带走的断枝柳条儿,门令心声怜悯,犹疑再三,恐她再紧拽不放,却也没出手相扶。
门令这一走,连同煊赫大气的朱漆木门也一并带上。司清眼睁睁看着那两扇门徐徐掩起,心生绝望。可多年的闺阁教习,并没将她的休养抹去,掩袖而泣之后,知晓求助无望,便暗自登车离去……
其实并非闻亦刻意避开太史府,林氏重病,说是回天无望。为使司檀心安,他在胡冥以天灯循迹追找司檀之时,已着魑阴查探过,也暗中派了胡冥救治。
可毒已入髓,无救。
而自云天洞脱险归来的司檀,也确实无法见客……
受了惊吓,侵了寒气,不出半个时辰,司檀忽然五觉全无。闻亦刚从暗室出来,本欲将她带回藤萝院,发觉她两颊微红,呼吸渐短。心中一紧,慌忙提了胡冥出来。
不多时,便通体生热,虚汗频频。
这一发起热,便是整整两日。比起前几日玩水着寒来,要严重多倍。胡冥施针、用药,不眠不休诊治着,效果仍不明显。热度不散,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恐惧,她口中呢喃浅语,皆是在念着:“我不要死。”
因身魂强行分离,伤及灵气。闻亦眼看着她气息渐弱,无法可施,百般尝试,只降了温,无法将她自梦中催醒。
魅无乃老树化形,灵力含日月之华,蕴天地之气。万般无奈之下,他尝试以灵力渡气,以清液为引来救治。
如此来回,耗费多时,终是保得了司檀无碍。
待她清醒时,已是三日后深夜。一连忙碌不停,三人已然疲累不堪,见其面色回转,便趁着早,悄然自藤萝院退出。
司檀睁了眼,黑溜溜的眼珠涣上重重迷雾,好似蒙尘琉璃。好一番回想,她才略微记起一些云天洞内的事情。唯恐还在鬼怪手中挣扎,她提着口气,小心翼翼环视四周。
藤萝馨香、红纱薄帐,见都是熟悉的陈设,她痴愣愣地摸索着撑榻而起……
云天洞内的灰衣人神出鬼没,他会“邪术”,可疾步速移,司檀认定他是恶鬼。脑中再现当日情境,悸栗犹在,遍体生寒。
知晓她这是被吓坏了,闻亦颇感内疚,抽去放空的手臂,起身将她抖动不止的身子拥进怀中。
“七七。”他轻唤一声,将出神中的司檀环的再紧些,也希望她惶然惊惧时,能依靠着他,或者,如先前一样大哭出来才好。
或许是惊吓过度,或许是神识未归,司檀并未掉泪。她痴痴转头,墨珠迷茫仰视着闻亦,目光迷离,且毫无神采可言。
她是爱哭的,动不动都要掉泪。就是因为知晓,今日的反常才让闻亦片刻也不敢松懈。他轻拍着司檀的脊背,像是安抚着一只受惊颤抖中的兔儿,柔声道:“我在这,不怕。”
司檀靠在他胸前,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以及,那熟悉的,并不跳动的胸口。都是熟悉的,她也知晓自己脱了险。可她思绪游离天外,心内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安然。
许久的怔愣,她慌忙自闻亦怀中退出,“你知道吗?这世上,真是有鬼怪的。”她声音极小,唯恐惊动了周围她见不到,也瞧不出的邪物。
话本上说,魂离肉身时,避凡人耳目。看不到其形几何,闻不到其声哪方。行走如云,翩然似风。
她原还不信,而今,不得不信了。
他就在眼前,黑漆漆的山洞中,他挪动时,好似一步千里。对付她,翻手间,就像是玩弄一只蚱蜢。
那团暗紫灰云,邪乎地像是要吞噬她……
“真的有。”似是怕闻亦不信,她两手往前伸了伸,扯动着他的薄衫。
闻亦无法与她解释这些,更不能编造些假话来骗她。她已亲眼所见,就算他哄着说没有,想她也是不会信的。
稍一思索,他道:“老人家们都说,‘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可还记得?”
“我、我记得。”可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既记得,就不要担心。我们不做坏事,鬼怪哪敢随便伤人。”
司檀绷着脸,微微抬头看着闻亦,正对向他溢满柔情的目光。“不做坏事,就不会伤了吗?”她记得很清楚,洞内的那只恶鬼口口声声说要取她小命的。
“对。”闻亦温声笑笑,“你是有荷仙保佑着的,鬼怪哪里是荷仙的对手。”
一说到荷仙,惊恐刚散去,司檀忽地又觉失落。
荷仙?救她的那位说了,他不是荷仙。她遇险时,他能找得到她,救得出她。那么厉害的人都不是,哪里还会真有?
她八成是被人欺负惯,总要寻一处寄托,在自我欺骗罢了。
司檀垂下眼,漠然无措,又显伤感。
若是真的没有荷仙,以后再有人杀她,还会有人来救她吗?
见她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闻亦忽然有些后悔……他应该骗骗她,给她希望,顺着她的思路答是,也好让她一直以为这世间是真有仙人的。起码,不会如今日般失望。
可他,好似太过自私了。自私的不想她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哪怕是不存在的人。
而他自己,恐她惧怕、躲避,又矛盾的不想让她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她是胆小的,哪怕在话本上见识过各种精魂鬼怪,她也是怕的。如若知晓,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荷仙”,与她所想天差地别,又该作何感想?
“七七。”闻亦隐去眸中燃起的点点酸涩,握着她湿软的两手,试图将低落深思中的司檀唤回。
这一声轻唤,司檀忽地一个激灵,自一团乱麻中快速抽离出来。她也不应答,两只墨玉似的黑珠,眨也不眨地看着闻亦。两手中的冰凉触觉如同睡梦中忽降的急雨,凉飕飕的,催动着漂浮在她心头的团团乌云。
她呆滞打量着闻亦,从他如松的眉,到他含带月华的眼睛。从他直挺而立的鼻梁,到他宛若刀刻的下巴。
她禁不住内心能掀起浪潮般的飓风,颤颤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闻亦一怔。“你怎么了?”还以为司檀未清醒,闻亦探手伸向她额间,见温度无异,便揉搓着她有些僵硬的两手,眉眼蕴笑,语气轻软,道:“又开始犯傻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因她生于五月二十七,家中又排行第七。幼时道者说“七者,阳之正也。”母亲总觉这“七”是好寓意,乃人之始,便取了“七”这一数字为名。后因旁人嘲笑,说这是祭祀死人之期,多番思量下,便要做一番更改。
当时外祖还在,很是上心的请了术士掐八字。因五行缺木,在她四岁那年,更名为“檀”。
七七,自然就成了她的小名。
可之后唤了没多久,旁人暗里时不时就会嘲笑,母亲不许,也就将这名字弃了。如今算来,这一名字,从她四岁后半年起,便被他人忘记。就连母亲,恐怕也不太记得了。
可闻亦,似乎自一开始,就是知晓的。
司檀忽然生疑,闻亦并不觉慌乱,他笑着捏了一把司檀圆嘟嘟的脸颊,“若想知道的,我自然就有办法知道。只是一个名字而已,能有什么奇怪?你的喜好,我也是一开始就知晓的,你不会都要依依查问了罢?”
他语调轻慢自然,不慌不忙。可司檀的疑虑并未因此而减弱。
她记得,救她出山洞的人,同样也唤着“七七”。
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若说他们有一两处是相同的,就只当是这世间无奇不有。可他们二人气度相似,体温无二,又……
这就太过诡异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见司檀疑虑未懈,略一凝神,闻亦向着凝神而思的司檀面前凑了凑,笑着打趣道:“别说是这些,就连你几岁不再尿床,我都是一清二楚的。”
正疑惑深思,忽然被闻亦这话“一棒子”敲的回了魂。司檀大声吼一句:“我不尿床!”便羞赧胀着圆脸,似羞非恼地耷拉下脑袋去寻薄被。满头乌发顺滑倾泻而下,将她的脸蛋埋的很是严实。摸索时,像是一只松鼠,恨不得赶快寻个树洞躲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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